二月十二日
约翰很快适应了比勒陀利亚军营的例行生活。这种生活一旦习惯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难熬,至少带着新鲜感的魅力。尽管身为正规军军官,配有数匹坐骑且无需承担其他军务,约翰最终仍选择加入被称为"比勒陀利亚卡宾枪队"的志愿骑兵团。经部队指挥官特批,他以中士的卑微军衔如愿以偿。 生性活跃的他因骑兵团事务终日忙碌,有时执行外围警戒任务,大半夜也得奔波。每当回到那辆约定作为栖身之所的马车——他坚持睡在这里以便危险时保护杰斯——总能看到她等候的身影,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为他备好各种贴心安排。日子久了,他们觉得自开小灶比搭伙更方便,于是每天用包装箱改造成小餐桌,在临时帐篷里共进早餐和晚餐,活像度蜜月的新婚夫妇野餐。这种处境固然诸多不便,却自有一番独特情趣。
起初,当约翰·尼尔真正了解杰丝后,发现她竟是像自己这样的人所能企及的最令人愉悦的伴侣。直到这次在比勒陀利亚的长谈,他才意识到她的思想多么深邃独到,兴致来时又多么妙语连珠。她身上蕴藏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机敏幽默——正如香槟酒不宜久置杯中,这种风趣也无法形诸笔墨——但听来却令人格外愉悦,尤其当约翰发现自己是唯一享有这份殊荣的人时。她的亲友们从未察觉杰丝竟有如此幽默的一面。随着时间推移,更让他惊讶的是她日渐动人的容颜。初到比勒陀利亚时她还苍白消瘦,不出一个月却丰润了许多,这使她的外貌有了惊人改观。苍白的脸颊也泛起变幻莫测的红晕,如同水面上摇曳的星光,而那双美丽的眼睛则比往日更加深邃动人。
"谁能想到这是同一个姑娘!"内维尔太太看着杰丝严肃审视半生不熟的羊排时,举起双手惊叹,"原先那么憔悴的人儿,现在出落得这般标致。在这种煎熬的日子里——我都瘦成影子了,我可怜的女儿也去了半条命——她反倒容光焕发。"
"想必是户外空气的缘故。"约翰说道,全然没想到治愈杰丝的良药或许是"幸福"。但事实正是如此。经历最初的心理挣扎后,她突然萌生念头:既然命运将他送到眼前,何不珍惜这段相伴时光?她既无意离间他与贝茜的感情——即便有过这般念头,以她的品格也决不会付诸行动。他对这段情愫全然不知,在他眼中,她不过是未婚妻的妹妹罢了。既然命运给予采摘玫瑰的机会,为何不享受这无伤大雅的欢愉?杰丝忘了玫瑰的芬芳会蛊惑心智,令人意乱情迷。于是她放任自己沉溺其中,数周来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女性的爱何其纯粹而强烈!它能将贫乏的生活点石成金,甚至从奉献中汲取快乐。越是骄傲的女子,越能从对爱慕者的卑微姿态中获得欢欣。但世上少有杰丝这般炽烈的爱,而这样的爱往往铸成大错,使珍贵的情感要么虚掷,要么沦为痛苦与耻辱的源泉。
在被困比勒陀利亚一个月后,约翰灵光乍现。距营地四分之一英里处有栋因小巧玲珑而被戏称为"宫殿"的屋子。与其他荒废的住宅一样,这座恰逢主人外出的白色小屋也遭遗弃。某日散步时,约翰与杰丝越过横跨水沟的小桥前去探访。穿过两侧栽满蓝桉树苗的小径,他们来到铁皮屋顶的屋舍前。这里有两间房——卧室与宽敞的客厅(桌椅尚存),屋后则是马厩与厨房。他们坐在敞开的门边向外眺望:花园向山谷倾斜,对面是林木葱茏的山丘,右侧则是深绿灌木覆盖的丘陵。园中葡萄藤硕果累累,四周盛放的月季花篱形成绚烂花墙,屋旁的重瓣玫瑰更是开得娇艳欲滴——这般繁茂在英国实属罕见。与营地的喧嚣燥热相比,此处宛如世外桃源。他们就这样坐着,时而畅谈农场与老塞拉斯·克罗夫特,时而轻语几句关于贝茜的话题。
“这地方真不错,”杰丝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远处的灌木丛说道。
“是啊,”约翰回应,“我有个主意。咱们白天就把据点设在这儿吧——当然晚上还得回营地睡觉。不过可以在这儿吃饭,你也能整天待在这儿。那些布尔人绝对不敢攻城,我敢说这里安全得像教堂一样。”
杰丝思忖片刻,很快认定这是个绝妙的主意。次日她便动手收拾,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把这个角落整理得干净整洁,两人就此开始了他们的"居家生活"。
这样的安排让两人的相处时间比从前更多了。围城的日子缓慢地流逝着,城里收不到任何外界消息,但居民们并不十分担忧——他们坚信科利将军的援军正在赶来,甚至为援军抵达的日期开起了赌局。偶尔会有小规模突围行动,但由于战果寥寥且整体有损英军威名,这些行动还是少提为妙。每逢这种时候,约翰总会参与出击,而杰丝只能强忍焦虑,这种折磨因必须隐藏情绪而愈发痛苦。她终日提心吊胆,生怕他的名字出现在阵亡名单上。好在约翰始终平安无事,日子就这样持续到2月12日——那天英军对布尔人占据的"红屋农庄"发动了进攻,该据点位于六英里水泉附近。
这支混编部队在破晓前离开了比勒陀利亚,约翰随军出发。当他走向杰斯睡觉的马车准备取些小物件备鞍时,发现她正披着夜露坐在车箱上,手里捧着一杯为他煮好的热咖啡,这让他相当惊讶。
"你这是什么意思,杰斯?"他厉声问道,"我不许你半夜起来给我煮咖啡。"
"我没有起来,"她平静地回答,"我根本没睡。"
"这更糟糕,"他嚷道;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喝下了那杯咖啡并心怀感激,而她坐在车箱上注视着他。
"披上你的披肩,再往头上裹点东西,"他说,"露水会把你浑身打湿的。瞧,你头发都湿透了。"
片刻后她开口道:"我希望你能为我做件事,约翰,"——她现在都叫他约翰了——"你能答应我吗?"
"女人就是这样,"他说,"总让人先答应做某件事,却不肯说是什么事。"
"我是为了贝茜才要你答应的,约翰。"
“怎么了,杰丝?”
“别去参加这次出击。你知道只要你愿意,很容易就能推掉的。”
他笑了起来。“傻姑娘,为什么不去?”
“噢,我也不知道。别笑我神经兮兮的。我害怕——怕你会出什么事。”
“唉,”他安慰道,“每颗子弹都有它的归宿,如果真是这样,我看也没法改变。”
“想想贝茜吧,”她又说道。
“听着,杰斯,”他不耐烦地答道,“这样打击一个人的信心有什么好处?如果我注定要挨枪子儿,那也躲不掉。我可不会当懦夫,就算为了贝茜也不行。就这样吧,我得走了。”
“你说得对,约翰,”她平静地说,“我本不该指望你说出别的话来,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说。再见,约翰;愿上帝保佑你!”她伸出手,他握了握,然后离开了。
“说真的,她可让我心头一震,”约翰暗自思忖着,队伍在破晓的白雾中缓缓前行。“我猜她以为我就要中弹了。也许真是这样!不知道贝茜会作何反应。她肯定会伤心欲绝,但我估计她很快就能恢复。而杰斯绝不会轻易摆脱这种打击。这就是两人的区别——一个如花般绚烂,另一个似根般深沉。”
他继而开始惦念贝茜的近况,揣测她的日常,思索她是否如自己这般魂牵梦萦,思绪飘荡间又回到杰斯身上。他回味着这位迷人伴侣的体贴温柔,暗自期盼婚后她仍能同住。不知不觉间,他们的关系已发展到朝夕相伴的程度——这种纯粹的亲密,让彼此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实际上杰斯早已情根深种,约翰却浑然不觉。他仍停留在前一阶段,甚至未意识到自己有多少日常思绪被这个黑眸姑娘占据,她的存在感如何彻底笼罩了他。他只知道自己在她身边总会莫名欢欣。无论是交谈还是静默相伴,她总能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宁与信赖感。这固然多半是柔弱天性对强势本能的自然倾慕,但又不尽然。那抹心有灵犀的默契,恰是最高形式情感的标志——当这种罕见的情愫(更多存在于无涉情欲的关系中)与男女激情共存时,能将尘世之爱提升至超凡境界。但凡存在这种共鸣的爱,无论是母子、夫妻,或是求而不得的关系,都将成为永恒,直至时间尽头。
正当约翰浮想联翩时,部队已开始行动。他很快不得不面对布尔战争残酷的现实——尤其当身旁战友中弹身亡,紧接着一颗子弹擦过马鞍射入他大腿造成轻伤时。这场战役的细节无需赘述,若要说与那场不幸战争中多数事件有何不同,恐怕是比坚守波切夫斯特鲁姆等地的光辉事迹更不光彩。简言之,英军最终在劣势敌军面前溃不成军。几小时后,救护车落入布尔人之手,约翰带着鞍后重伤的战友踏上了返回比勒陀利亚的归途,伤者沿途的怒骂与他的咒骂交织成片。此时战败的夸大消息已传回城中,有传言称尼尔上尉头部中弹阵亡。目击者信誓旦旦描述他倒地瞬间的情景,这消息被内维尔夫人亲耳听闻后,她震惊之余立即前去告知杰斯。
天刚破晓,杰斯如常来到与约翰共住的小屋——“宫殿”这是他们戏称的蜗居,准备在此度过整日。她先是尝试工作未果,继而拿起随身带来的书本,却发现连阅读也难以为继。目光不断从字里行间游离,双耳捕捉着山那边隐约传来的炮火轰鸣。这个敏感的姑娘正被某种预感折磨——约翰即将遭遇不测。富于想象力的人多少都曾有此体验,事后总笑自己杞人忧天,但此刻的情形确实为这种预感提供了依据。事实上她的直觉误差微乎其微——仅偏差十六分之一英寸——因为约翰确实险些丧命。
内维尔夫人在营地没找到杰斯,便朝"宫殿"走去。她一路走一路哭,想到要传达的消息就心如刀绞——这位善良的妇人已经对约翰·尼尔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此刻杰斯正坐在那里,高度紧张的神经让她的听觉异常敏锐,几乎在访客刚推开花园底端小门的瞬间,她就捕捉到了声响,立即绕到屋角察看。
只需看一眼内维尔夫人泪痕斑斑的脸,她就明白了一切。她猛地抓住小径旁的一棵蓝桉树苗,才没有瘫倒在地。
"出什么事了?"她声音微弱,"他死了吗?"
"是的亲爱的,他们说...子弹打穿了头部。"
杰丝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抓住那棵小树,感觉自己也要死去似的,甚至隐隐希望真能就此死去。她的目光茫然地从噩耗传递者的脸上移开,先是望向天空,又落回被啃食践踏的草原。"宫殿"花园大门外有条小路,恰巧是从战场过来的捷径。此刻四个卡菲尔人和混血儿正用担架抬着什么沿路走来,后面跟着三四个卡宾枪手。担架上的人形面部盖着外套,但双腿裸露在外——那双穿着马靴、带着马刺的腿,正以那种特有的松弛无力姿态分开着,任谁都不会误解这种姿态的含义。
"看!"她突然指向道路。
"啊,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内维尔夫人说道,"他们把他抬到这里来安顿。"
这时杰丝美丽的眼睛闭上了,随着弯曲的小树一同倒下。很快树苗咔嚓折断,她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叫便不省人事。就在她倒下的同时,抬着遗体的队伍从旁经过。
两分钟后,约翰·尼尔抵达营地时听闻了自己死讯的传闻,唯恐这消息已传到杰丝耳中,便匆忙策马赶来。他忍着伤痛翻身下马,一瘸一拐地穿过花园小径。
"天哪,尼尔上尉!"内维尔夫人抬头惊呼,"我们还以为您已经——"
"看来你们就是这样告诉她的,"他严厉地说,目光扫过那张惨白如死的面容,"至少该等确认消息属实。可怜的姑娘!这打击实在太突然!"他弯腰将手臂伸到杰丝身下,吃力地抱起她踉跄走向屋子,把人平放在桌上。在内维尔夫人协助下,他竭尽全力实施急救。然而她的昏厥异常顽固,正当他们束手无策时,内维尔夫人急忙赶往营地取白兰地,留下他继续揉搓她冰冷的手,往她脸上洒清水。
这位好心的夫人刚离开两三分钟,杰丝突然睁开双眼坐起身,双脚滑落地面。当她的目光触及约翰时,瞳孔因震惊骤然扩大——他甚至注意到她的嘴唇也瞬间失去血色,紧接着整个人开始剧烈颤抖,仿佛正经历着极度的情绪震荡。
"杰斯,杰斯,"他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这样看着我,你吓到我了!"
"我以为你——我以为你——"她缓慢地说着,突然泪如雨下,整个人扑倒在他胸前啜泣不止,棕色的卷发贴着他的脸颊。
这姿势既尴尬又令人动容。约翰不过是个普通男人,眼见这位近来让他魂牵梦萦的陌生女子,竟因担忧他的安危而情绪崩溃,不禁深受震撼——换作任何人都会如此。某种难以名状的心弦被悄然拨动,回响既令他沉醉又隐隐不安。这意味着什么?
"亲爱的杰斯,求你别哭了,"他终于开口,"看你这样我实在受不了。"
她从他的肩头抬起头来,站着凝视他,手搭在身后的桌沿。泪痕未干的脸庞宛如晨露中的百合,那双美丽的眼眸燃烧着他从未在女性眼中见过的炽焰。她沉默无言,但整张面容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当五官能用比语言更贴切的无声方式传递心意时,此刻正是如此。她站在那里,胸脯如风暴平息后的海面般起伏不定,成为女性最浓烈爱意的化身。当她凝望时,仿佛有迷雾掠过眼前;一种吞噬所有犹疑的力量占据了她,就像风起时船帆不得不听从风的驱使。在爱情面前,她第一次释放了全部力量。她明白——始终都明白——只要愿意,就能征服他,迫使他以同等炽热回应。这确信来得毫无缘由,却无比真实。此刻她屈服于不可抗拒的冲动,做出了选择。她依然静默,连指尖都未移动,只是凝视着他。
"你为什么这么担心我?"他结结巴巴地问。
她没有回答,目光仍锁住他的面容。在约翰感受中,那视线仿佛具有魔力:当她凝视时,改变悄然发生。在她近乎神圣的注视下,一切都在消融。贝茜、名誉、婚约——全被遗忘;闷燃的余烬骤然腾起火焰,他意识到自己正以空前绝后的热忱爱着这个女人,正如她爱着他那般。这个刚强的男人此刻在她面前颤抖如落叶。
"杰丝,"他嘶哑地说,"上帝宽恕我!我爱你!"随即俯身欲吻。
她仰起脸望向他,却突然改变主意,将手轻轻按在他胸前。
"你忘了,"她近乎庄严地说,"你就要和贝茜结婚了。"
强烈的羞耻感与灾祸临头的认知压垮了约翰,他转身跛着脚离开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