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贝茜受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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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此时宅邸后方正上演着另一出惨剧独眼巫医亨德里克将赛拉斯·克罗夫特击倒在地,并协助同伙将这老人拖向旗杆后,那颗歹毒之心突然闪过一念:何不趁乱谋取私利,顺带给这英国人雪上加霜?于是在弗兰克·穆勒宣读英军投降公告前,他溜进空无一人的宅邸准备行窃。闯进客厅时,他顺手牵走了壁炉架上贝茜的金表链——那是两年前圣诞节她叔父所赠。揣好赃物后,他又潜入厨房,将贝茜清晨擦拭完毕、整齐排列在餐具柜上的数十把银质刀叉尽数塞进破旧军大衣的巨兜里。正在此时,斯托普的狂吠声不断惊扰着他——这条几周前曾将他撕咬得遍体鳞伤的恶犬,此刻正被铁链拴在厨房门外旧酒桶改造成的狗舍里。亨德里克从窗口窥见这畜生受困,便狞笑着提起长矛出门清算旧账。他故意站在距狗舍数步之遥处,用石块投掷和嘲弄手势激怒这猛兽。当恶犬疯狂挣动锁链几近癫狂时,唯恐骚动引来注意的他猛然将长矛刺入狗腹。确信四下无人后,这恶魔竟坐下来悠然嗅着空气,欣赏着垂死牲畜最后的痉挛。

但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霍屯督人扬杰其实正紧贴着石墙另一侧的草丛与杂物匍匐前行,褐色身躯与褐色石墙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若非老练之人,纵使相距十二步也难以察觉。他不时从墙头探出脑袋,观察着独眼汉的一举一动。此刻他显然举棋不定,就在这犹豫的当口,亨德里克已结果了那条狗的性命。

霍屯督人生来对动物怀有深厚情感,这与卡菲尔人对动物的冷漠形成鲜明对比。扬杰尤其钟爱这条名叫斯托姆普的狗,每当他难得像常人般直立行走(而非如黑豹般在灌木间窜跃或似蛇类在草丛游移)时,这忠犬总相伴左右。目睹爱犬惨死,他那黄褐色的胸膛顿时燃起复仇烈焰——只要确保自身安全,他定要让这凶手血债血偿。正思忖间,亨德里克已起身踹了死狗一脚,拔出插在尸体上的长矛。仿佛突然想起要毁尸灭迹,这独眼汉解下狗项圈,吃力地将尸体抱进厨房塞到餐桌下。随后他折返石墙——这堵由干垒石砌成的墙被他轻易抽出一块,将偷来的怀表与银器藏入空隙后又复原如初。未等扬杰看穿意图,亨德里克竟擦亮火柴,鬼祟环顾后踮脚点燃了屋檐茅草——此处房檐距地面不过九尺。连日干旱的穆伊方丹经烈日炙烤又遇干风助阵,茅草早已燥如火绒。火苗霎时窜起,转眼间屋顶便爬满火蛇。

亨德里克后退几步倚墙而立,恰与墙另一侧的扬杰仅一石之隔。望着自己的"杰作",这恶徒竟搓着手咯咯笑出声来。这番作态终于击溃了霍屯督人的理智——天赐良机岂容错失!扬杰猛然抡起那根刻满凹痕的粗棍,用尽全身力气将沉甸甸的棍头砸向独眼恶魔毫无防护的天灵盖。纵然颅骨坚硬,这一击仍使其当场开裂。可敬的巫医先生顿时如死鱼般瘫倒在地。

现学现卖的扬杰翻墙而过,拽着昏迷者的胳膊将其拖进厨房,与死狗作伴般塞到餐桌下。怀着战栗的狂喜,他匍匐潜行至宅邸右方七八十码处的小树林,这个绝佳视角既能监视布尔人动向,又可欣赏必将冲天而起的烈焰——火势已成燎原之势,再无转圜余地。

大约十分钟后,那个和善的亨德里克恢复了部分知觉,却发现自己置身火海,在无法动弹的绝望中悲惨死去——他微弱的呼救声完全被火焰的怒号吞没。这便是亨德里克及其魔法的绝妙结局。

旗杆下方,老人仍昏迷不醒。贝茜照料着他,而一群布尔人站在周围抽烟谈笑,或带着征服者特有的傲慢姿态四处闲逛。

"没人帮我把他抬进屋吗?"她哭喊道,"你们折磨一个老人还不够吗?"

无人动弹,连弗兰克·穆勒也没有动作——他修剪整齐的胡须间露出轮廓分明的嘴唇,此刻正挂着狞笑,凝视她泪痕斑斑的脸庞。

"会过去的,贝茜小姐,"他说,"会过去的。我常见这种突发症状,要么是过度兴奋,要么是饮酒过量——"

他突然惊呼一声顿住话头,手指向屋子——只见青白色的烟缕正从屋顶袅袅升起。

"谁放火烧房子?"他厉声喝道,"天杀的!我要毙了那家伙。"

布尔人惊愕地转身张望,就在他们注视的当口,干燥的屋顶轰然腾起猩红火幕,火势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蔓延。恰在此时,屋后山丘拂来一阵微风——这在这个时辰倒也常见——将烈焰压弯成巨大的火拱门,热浪裹挟着浓烟直扑他们面门而来。

"天啊,房子烧起来了!"贝茜惊呼道,这突如其来的灾祸让她完全慌了神。

"喂,你们!"穆勒对着目瞪口呆的布尔人喊道,"去看看还能抢救什么。呸!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他弯下腰,将塞拉斯·克罗夫特抱在怀里,带着他朝左侧的种植园走去,贝茜紧随其后——那里正是詹杰先前避难的地方。种植园中央有片被幼嫩橘树和蓝桉树环绕的小空地。穆勒把老人放在铺满枯叶和柔软春草的天然床铺上,一言不发地冲回火场,却发现整栋房屋早已无法靠近。

火焰吞噬干燥茅草和下方木质屋顶地板的速度快得惊人:十五分钟内,整栋房屋内部就变成了白炽的发光体;半小时后,只剩下厚重的石砌外墙依然矗立,浓烟如裹尸布般笼罩其上。美丽泉庄园沦为焦黑的废墟,唯有铺着镀锌铁皮的马厩和附属建筑得以幸免。

令贝茜欣喜的是,弗兰克·穆勒离开不到五分钟,她的叔叔就睁开了眼睛,挣扎着坐起身来。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老人问道,"啊!我想起来了。这焦糊味是?他们该不会真把庄园烧了吧?"

“是的,叔叔。”贝茜抽泣着回答。

赛拉斯痛苦地呻吟:“我花了十年时间一砖一瓦建起来的,现在全被他们毁了。唉,又能怎样呢?愿上帝的旨意成就。扶我一把,亲爱的,我想去水边。我头晕恶心。”

她依言搀扶着他,泪水涟涟。在种植园边缘十五码处,有条名为斯普鲁特的溪涧。他大口喝水,清洗受伤的头脸。

“好了,亲爱的,”他说道,“别难过,我感觉好些了。刚才恐怕是失态了。我还没学会像应当的那样承受不幸和屈辱,像约伯那样,觉得上帝抛弃了我们。但正如我说的,愿祂的旨意成就。我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啊!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了,因为弗兰克·穆勒那家伙来了。”

“很高兴看到您康复了,叔叔,”穆勒礼貌地说道,“但很遗憾地告诉您,房子已经没救了。相信我,如果知道是谁放的火,我会亲手毙了他。我绝无毁坏房产的意愿。”

老人只是低下头,没有回答。他炽烈的精神似乎已被彻底击垮。

“先生,您希望我们怎么做?”贝茜终于开口,“既然我们一无所有了,或许您能允许我们去纳塔尔?那里应该还是英国领土吧?”

“没错,贝茜小姐,纳塔尔目前仍是英国属地——不过很快就要归荷兰了。但很抱歉,现在我不能放你们去那儿。我接到的命令是将你们两人羁押,并要对您叔叔进行军事法庭审判。”他语速突然加快,“马车房和两侧的小房间没被烧毁,会给你们收拾出来。等暑气消退些你们就能过去。”说罢他转向随行的士兵,迅速下达指令,其中两人立即领命而去。

老人依旧沉默不语,甚至连愤慨或惊讶的神色都没有;但可怜的贝茜彻底崩溃了,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站在他们面前、冷酷无情却又异常平静的男人。

弗兰克·穆勒抚弄着金色的胡须,停下来思索片刻,随后转身对站在他身后的另外两个人说道。

"你们负责看守这名囚犯,"他指了指赛拉斯·克罗夫特,"不许任何人以言语或手势与他交流。一旦准备就绪,就把他安置在马车房左侧的小屋里,确保他所需的一切供应。如果他逃跑、与人交谈或受到虐待,我将追究你们的责任。明白了吗?"

"遵命,大人,"两人答道。

“很好,小心别忘记了。现在,贝茜小姐,如果你能单独和我谈一谈,我会很高兴——”

“不,”贝茜说,“不,我不会离开我叔叔。”

“恐怕你不得不这样做,”他带着冷冷的微笑说道,“我请你再考虑一下。和我谈谈对你非常有利,对你叔叔也有好处。我建议你来。”

贝茜犹豫了。她憎恨且不信任这个人,她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也害怕单独和他在一起。

正当她犹豫之际,那两名被穆勒派来看守她叔叔的布尔人上前横亘在两人之间,切断了她的去路。穆勒转身向右走了十来步,绝望之下她只得跟上前去。他在一株约莫八年树龄的茂密橙树后停住脚步。待她走近,两人沉默相对,只等他开口。尽管离众人不过咫尺之遥,但燃烧的房屋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纵使再响亮的对话也会被这火焰的咆哮吞没。

"您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她终于开口,一只手紧压着狂跳的心房。女性的直觉早已预示即将发生的事,此刻她正竭力让自己鼓起勇气面对。

"贝茜小姐,"他缓缓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爱慕着您,渴望娶您为妻。现在我再次请求您成为我的妻子。"

"弗兰克·穆勒先生,"她挺直腰杆回应道,"感谢您的求婚。而我唯一能给的答复就是——断然拒绝。"

“想想看,”他说,“我对你的爱是世间少有的。无论白昼黑夜,你始终萦绕在我心头。我每做一件事,每向上攀爬一步,都会对自己说,‘这都是为了贝茜·克罗夫特——我决心要娶的女人。’这个国家已经变了天。叛乱成功了。正是我投下关键一票才促成此事,为的就是赢得你。如今我已位高权重,将来还会更显赫。你将与我共享荣华。仔细考虑你说的话。”

“我考虑过了,绝不会嫁给你。你竟敢在我家园的废墟上求婚——正是你把我和可怜的老叔叔拖出了那片废墟。告诉你,我恨你,死也不会嫁给你!弗兰克·穆勒,就算你权倾天下,我宁可嫁给卡菲尔人也不嫁你!”

他露出微笑。“不肯嫁我是因为那个英国佬尼尔?他已经死了。抱着死人念念不忘可没用。”

“无论生死,我都全心全意爱着他。若他真死了,也是死在你们手上,他的血永远横亘在我们之间。”

“他的血已渗入沙土。他死了,我很高兴他死了。再问一次,这是你最后的答复吗?”

“是的。”

“很好。那我告诉你,你必须嫁给我,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你那位深爱的老叔叔,就会死!

“你什么意思?”她声音哽咽地问道。

“字面意思——不多也不少。你以为我会让一个老头子的性命阻挡我的欲望?绝不可能。若你拒绝嫁给我,一小时内西拉斯·克罗夫特就会以谋杀未遂和叛国罪受审。一个半小时内他将被判处死刑,明天黎明时分会根据我亲手签署的命令执行枪决。我作为此地指挥官掌握生杀大权,我明确告诉你他必死无疑——而他的血会溅在你头上。”

贝茜紧紧抓住树干支撑身体。“你不敢,”她说,“你不敢杀害无辜的老人。”

“不敢?!”他答道,“贝茜·克罗夫特,你竟用‘不敢’来形容我对你的付出,可见你根本不了解我。”他浑厚的声音震颤着补充道,“为了得到你,我没有什么不敢做的。听着:答应明早就嫁给我。我会从瓦克斯特鲁姆请来牧师,而你叔叔——尽管他背叛了祖国,在宣布停战后还企图枪杀布尔人——将像空气一样自由。若你拒绝,他必死无疑。现在就选吧。”

“我选好了,”她激愤地回答,“弗兰克·穆勒,你这背誓的叛徒——没错,你就是个杀人犯,我绝不嫁给你。”

“很好,非常好,贝茜,随你的便。但还有件事:别说我没警告过你。若你坚持己见,你叔叔会死,而你也休想逃脱我的掌心。不愿明媒正娶?呵,即便在这片我几乎能为所欲为的土地上,我也不能强迫你结婚。但我能让你成为没有名分的妻子——等你叔叔躺在血泊中的坟墓里僵冷之后,我定会这么做。审判后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机会,仅此一次。若再拒绝,他必死无疑。而在他死后,我会强行带走你。不出七日,我的美人儿,你就会哭着求我娶你,好掩盖你的耻辱!”

“你是魔鬼,弗兰克·穆勒,邪恶的魔鬼!”她双手掩面痛哭道,“但我不会被你吓得丧失尊严,我宁可自杀。我祈求上帝庇佑,绝不与你同流合污!”

"你哭泣的模样真动人,"他大笑着说,"明天我就能吻干你的泪水。随你便吧。喂,你们几个!"他朝几个正观望火势渐熄的人喊道,"过来。"

部分人遵命前来。他用先前命令看守老塞拉斯的那两人的相同措辞下达指示,要求立即将贝茜关进马车房另一侧对应的小房间,严禁她与外界有任何联系,但补充了这样一句话:

"传令市民们到马车房集合,公审英国人塞拉斯·克罗夫特——此人犯有叛国罪,并企图谋杀执行三头同盟命令的市民。"

两名男子上前抓住贝茜的双臂。她虚弱无力,几乎昏厥,被押着穿过小树林,越过花园围墙的缺口,沿着路边被烤焦的丁香树丛下行——这条路顺着仍在燃烧的房屋后方的山坡延伸——最终抵达带两间小屋的马车房,那里分别用作储藏室和马具间。她被推进堆满散装土豆和袋装玉米的半满储藏室,房门随即上锁。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唯一的光线是从门缝和后墙砖石间的通风孔透进来的。贝茜坐在半空的玉米袋上,试图思考。她首先想到的是逃跑,但很快就得出结论,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坚固的黄木门被锁上了,门外还站着一个哨兵。她站起来,从后墙的通风孔往外看,却发现那里也站着一个哨兵。于是她把注意力转向隔开马车房的侧墙。这堵墙由十四英寸厚的青砖砌成,由于砖块收缩已经开裂,因此她能听到马车房里发生的一切,甚至能看到里面走动的人影。但这堵墙太坚固了,她根本不可能破墙而出,即使成功了也毫无意义,因为马车房里也有武装人员。更何况,她怎么能丢下年迈的叔叔独自逃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