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塔·库切伸出援手
当杰斯被布尔人在汉斯·库切家门外释放后,约翰被厉声命令下马卸鞍。他竭力保持风度照做了,马匹被拴住前膝放去吃草。接着有人示意他进屋,在两名布尔人紧密监视下,他走进那个曾在猎鹿行动中险些丧命时初次相识的房间。那张布肯胡特木桌仍在,臭木制成的凳子和长榻依旧。房间另一端的大扶手椅上,坦塔·库切正闲坐着,身旁摆着中等大小的咖啡盆——她仍积极致力于无所事事的事业。那些衣着艳丽的少女们还在,其中一位的讥诮情人也在,持枪的年轻人们全数在场。这间起居室及其特质丝毫未变,踏入时约翰几乎要揉揉眼睛,怀疑过去数月经历是否大梦一场。
唯一改变的是他的欢迎仪式。显然,这次没人指望他会和在场所有人握手。要是在马朱巴战役结束没几天,哪个布尔人竟愿意和这个在草原上像瘸腿羚羊般被捡来的可怜英国红衫军握手,准会被视为堕落至极。就算只是为了顾及旁人感受,至少也该把这种礼节留到私下庆祝时。此刻约翰的入场只换来冰封般的沉默。老妇人连眼皮都懒得抬,年轻姑娘们耸耸肩转过身,仿佛突然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只有那个惯于嘲讽的追求者脸上浮现出龇牙咧嘴的笑。
约翰走到房间尽头,站在空椅子旁。
"夫人,能允许我坐下吗?"他终于提高嗓门向老妇人发问。
"老天爷!"老妇人对身旁的人说,"这可怜虫嗓门真大!活像头公牛。他说什么来着?"
男人解释道。
"地板是英国人和卡菲尔人该待的地方,"老太太说,"但他毕竟是个人,可能骑马骑得浑身酸痛。英国人一骑马总是会浑身酸痛。"接着她突然精神抖擞地喊道:
"坐下!"
"我要让这个红毛兵知道,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嚷嚷,"她又补充解释道。
这句俏皮话引来一阵克制的窃笑。约翰尽可能以他此刻所能展现的优雅姿态入座——虽然眼下这份优雅实在有限。
"天哪!"这位颇具幽默感的女士继续道,"他看起来又脏又苍白,是不是?我猜这可怜虫一直躲在食蚁兽洞里饿肚子呢。听说那边德拉肯斯堡山上的食蚁兽洞里全是英国人。他们宁愿饿死也不肯出来,就怕撞见布尔人。"
这番话又激起一阵轻笑,年轻小姐们随即接过话茬。
"你饿不饿呀,红衫军小兵?"其中一位用英语问道。
约翰怒火中烧,但饥饿感更甚,只得承认自己确实饿了。
"把他双手反绑,看看他能不能像狗一样用嘴接食物。"一个温文尔雅的青年提议道。
"不,该让他像卡菲尔人那样用木勺吃糊糊。"另一人说,"我可以喂他——只要你们有足够长的勺子。"
这番嘲弄本可再激起一阵哄笑,但最终有人从房间另一端扔来一块干肉条和面包化解了僵局。约翰接住食物狼吞虎咽起来,竭力在一圈围观者面前掩饰自己的饥不择食。
“卡罗勒斯,”老太太对她女儿那位爱挖苦人的未婚夫说道,“英国军队有三千人。”
“是的,姑妈。”
“英国军队有三千人,”她愤怒地环顾四周重复道,仿佛有人质疑她的话似的。“我告诉你,我祖父的兄弟在史密斯总督时代去过开普敦,他清点过整个英国军队,确实有三千人。”
“确实如此,姑妈。”卡罗勒斯答道。
"那你为什么要反驳我,卡洛鲁斯?"
"我并非有意,姑妈。"
"但愿如此,卡洛鲁斯;让亲爱的上帝看见一个斜眼男孩"(卡洛鲁斯眼睛确实有点斜视)"顶撞他未来的岳母,会让他不悦的。告诉我,在莱恩内克死了多少英国人?"
"九百人。"卡洛鲁斯立即回答。
“在因戈戈呢?”
“六百二十人。”
“在马朱巴呢?”
“一千人。”
“那加起来就有两千五百人了;没错,剩下那些都在布朗克河溃败时被干掉了。侄儿们,那个红衫军,”她指着约翰说,“就是英国军队里最后剩下的活口之一。”
多数听众似乎被这番斩钉截铁的论证说服了,但阴郁的卡洛勒斯刚吃了苦头,偏有促狭鬼撺掇他继续顶嘴。
“您说得不对,姑妈。山隘那边还猫着好多该死的英国佬呢,比勒陀利亚和瓦克斯特鲁姆也有。”
“满嘴胡吣!”老太太提高嗓门,“那些不过是卡菲尔人和随军杂役。英国军队原有三千人马,如今除了那个红衫军全都见了阎王。你个斜眼黄脸的猢狲崽子,胆敢顶撞未来丈母娘?看打!”还没等倒霉的卡洛勒斯反应过来,盛着残羹的钵盂就结结实实扣在他脸上。陶钵在鼻梁上砸得粉碎,咖啡汁液溅得满头满脸——灌进眼眶,渗入发丝,顺着喉咙往下淌,前襟淋得透湿,那副狼狈相非得亲眼所见才能体会。
“啊!”老太太继续道,她那一盆咖啡的惊人准头显然让她大为舒心得意,“可别再说什么我不会泼咖啡了。告诉你,我对着汉斯那家伙练了三十年可不是白练的。至于你,卡洛鲁斯,我早教过你别顶嘴——快去洗脸,咱们该吃晚饭了。”
卡洛鲁斯没敢回嘴,被未婚妻搀着去清洗时仍半眯着泪眼,一副彻底服软的模样。他妹妹则忙着张罗晚餐。饭桌摆好后,男人们入席大嚼,女眷们在旁伺候。没人招呼约翰入座,不过有个姑娘扔给他一个煮玉米棒。饥肠辘辘的他自是感激不尽,后来还设法捞到一根羊骨和一块面包。
酒足饭饱后,几瓶桃子白兰地摆上桌,布尔人开始开怀畅饮。这时英国人的处境就危险起来。突然有人想起被约翰摔下马背的小伙子——那年轻人正躺在隔壁房间痛苦呻吟——便提议以牙还牙。要不是带队的老布尔人出面阻止,这提议怕是要当场落实。这老头虽和别人一样喝得醉醺醺,但约翰走运的是,他醉后反倒格外和气。
“随他去吧,”他打着酒嗝说,“明天把他押到司令官那儿。弗兰克·穆勒自有法子收拾他。”
约翰暗自思忖,自己肯定会这么做。
"至于我嘛,"那人打着酒嗝继续说道,"我可没什么恶意。咱们已经教训过英国佬,他们也放弃这片土地了,要我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老天作证,真的!我这人不记仇,真不记仇。要是有英国佬脱帽向我致意,我肯定回礼。"
这番话暂时镇住了那些家伙,但没多久约翰的保护者离开了,其他人便开始戏弄他。他们拿起步枪,假装瞄准他取乐,还煞有介事地打赌子弹会打中他哪个部位。眼看情况危急,约翰把椅子猛地退到墙角,掏出了那把幸好还带在身上的左轮手枪。
"谁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向上帝发誓,就毙了他!"他用纯正的英语厉声喝道,对方完全听懂了。毫无疑问,随着夜色渐深,正是这把左轮手枪和他不惜开枪的决然态度,才让他保住了性命。
情况终于恶化到了极点。约翰不得不时刻紧盯这群人,目光在几张狰狞面孔间来回切换,生怕稍不留神就会被冷枪击中。他曾两次向老妇人求助,但这位胖妇人只是窝在扶手椅里甜腻地笑着,肥厚的面颊挤出酒窝,丝毫没有干预的意思——毕竟布尔农妇可不是天天都能看见活生生的英国红制服大兵像平原上的食蚁兽般被戏弄。
就在约翰绝望地决定要拔枪杀出血路时,那个自从咖啡碗事件后始终阴郁的卡洛鲁斯(此刻已酩酊大醉)咒骂着冲上前来,抡起枪托朝他猛击。约翰闪身躲过,橡木椅背顿时被砸得粉碎。若非老妇人看出这场闹剧已超出玩笑范畴,以惊人敏捷性扭动身躯横亘在两人之间,卡洛鲁斯那暴烈的灵魂恐怕就要提前升天了。
"够了够了!"她挥舞着胖乎乎的拳头左右驱赶,"全都给我滚出去!这儿可容不得你们撒野。快去马厩安顿马匹——要是交给卡菲尔人照管,明早准保连马毛都不剩!"
卡洛鲁斯顿时萎靡下来,其他人也迟疑着后退。令约翰既惊且喜的是,老妇人趁势将整群暴徒像赶羊似的从前门轰了出去。
"好了,红衫军小子,"等那些人走后,老太太干脆利落地说,"我喜欢你,因为你是个勇敢的人,刚才被他们围攻时也没害怕。而且我也不想有人在我的地板上弄出乱子,或是吵闹开枪。要是那些人回来发现你还在这儿,他们准会先灌得更醉,然后杀了你。趁现在有机会,你最好赶紧走。"她指了指门。
"真是太感谢您了,阿姨,"约翰说道,发现她居然还有副好心肠,整晚多少是在演戏,不禁大为惊讶。
"哦,至于那个,"她干巴巴地说,"杀掉整个英国军队里最后一个红衫军未免太可惜;他们该把你当稀奇玩意儿留着。来,走之前喝杯白兰地;今晚湿气重,等哪天你离开德兰士瓦想起这事时,别忘了你的命是谭塔·库切救的。不过要不是你这么有胆量,我才不会救你。我喜欢真正的男子汉,不是卡罗勒斯那种可悲的猴崽子。好了,快走吧!"
约翰倒了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转眼就溜出门外,消失在夜色中。乌云遮月,四下漆黑泥泞,他很快意识到找马只会徒劳无功,还可能被抓回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徒步朝穆伊方丹方向逃——于是他沿着草原小径,拖着僵硬的腿拼命赶路。前方还有十英里路程,而他一向擅长对无法掌控的境遇逆来顺受,此刻便决心尽力而为。头个把钟头还算顺利,接着却懊恼地发现迷了路。但凡在黑夜里走过非洲草原所谓道路的人,对此都不会感到意外。
约翰徒劳地寻找了至少一刻钟的小路后,毅然朝远处朦胧浮现的阴影走去——他认定那是穆伊方丹山丘。他的判断没错,却因不自觉地偏向右方而绕了半座山,错过了本该在左侧出现的房屋(或者说房屋的废墟)。若非在浓雾中偶然闯入名为利文克鲁夫的大峡谷口(数月前他正是在这里与即将前往比勒陀利亚的杰丝有过一场难忘的谈话),这个错误恐怕还不会被发现。当他在峡谷中跌跌撞撞前行时,暴雨终于停歇,午夜将近的月光突然穿透云层——第一缕银辉正照在那根由平衡巨石构成的奇异石柱上,他这才认出此地。尽管体魄强健,此时的约翰已精疲力竭:连续近一周的奔波,最后两夜不仅未眠,还经历了精神的高度紧张与肉体的极度危险。若不是坦塔·库切给他的白兰地,他根本不可能徒步穿越这十五英里路程。现在他浑身湿透,唯一的念头就是找个地方躺下,听凭命运安排是沉睡还是死亡。这时他突然想起峡谷顶部附近的小洞穴——正是杰丝曾经观察雷暴的那个。订婚后他带贝茜来过一次,得知这是她妹妹最钟情的隐秘角落。
只要能抵达洞穴,至少能有片遮风挡雨的干燥栖身之所。距离应该不超过三百码。他奋力穿过湿漉漉的草丛,翻越散落的巨石,终于来到那根被闪电劈碎的巨型石柱基座前(杰丝曾亲眼目睹雷击的瞬间)。
再走三十步,约翰钻进了洞穴。
伴着筋疲力尽的叹息,他重重倒在岩地上,几乎瞬间陷入了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