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像之前
夜幕 低垂——万籁俱寂的夜——阴霾般的静默笼罩着蹙额之城。
亨利·柯蒂斯爵士、乌姆斯拉帕加斯和我像恶徒般蹑手蹑脚穿过长廊,朝王座厅的侧门潜行。守卫突然厉声喝问,长矛咔嗒作响。我低声说出暗号,那人便放下长矛放行。身为女王近卫军官,我们本就有权在此自由出入。
我们安然抵达大厅。空旷的殿堂寂静得可怕,脚步声在高耸的墙壁间不断回荡,渐渐消逝在雕花穹顶之下,恍若昔日亡魂重履故地的跫音。
这阴森之地令我窒息。满月透过墙上的高窗倾泻而下,大理石地板上铺展着纯净的光斑,宛如棺木上摆放的白花。一道银辉正落在沉睡的拉德玛斯雕像上,照亮了俯身守护的天使像,在周围投下朦胧光晕,恰似天主教堂里圣坛上的烛光。
我们在雕像旁静候。亨利爵士与我紧挨而立,乌姆斯拉帕加斯则隐于数步外的黑暗处,只能依稀辨出他拄着战斧的魁梧轮廓。
我们等待了如此之久,以至于我靠着冰冷的大理石几乎要睡着,却突然被柯蒂斯急促的吸气声惊醒。这时从远处传来细微的声响,仿佛墙边排列的雕像正在互相低语,传递某个亘古的讯息。
那是女士裙裾的窸窣声。声音渐近,愈来愈清晰。我们看见一个身影在月光斑驳处悄然移动,甚至能听见凉鞋轻踏沙地的声响。转瞬间,老祖鲁人黑色的剪影抬起手臂默默行礼——奈菲尔塔已站在我们面前。
哦!当她停在月光边缘的那一刻多么动人!她的手按在胸前,雪白的胸脯随之起伏。绣花头巾松散地绕在发间,为完美的面容投下朦胧暗影,反而更添丽色。因为美本就部分依赖于想象,半遮半掩时最是摄人心魄。她站在那里,光彩照人却带着犹疑,雍容华贵又不失娇媚。虽然只有一瞬,我却当即为之倾心,至今未改——她确实更像来自天堂的天使,而非尘世中炽烈多情的女子。我们向她深深鞠躬,而后她开口了。
"我来了,"她低语道,"但冒着极大风险。你们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我。祭司们监视我,索莱丝用她那双大眼睛监视我,连我的卫兵都是眼线。纳斯塔也在监视我。哦,让他当心些!"她跺了跺脚,"让他当心;我是个女人,所以难以胁迫。而且我还是女王,仍能复仇。我再说一次,让他当心,否则我非但不会下嫁,还要取他首级。"这番激烈言辞结束于一声轻泣,随即她又仰起脸,冲我们露出令人神魂颠倒的微笑,轻笑出声。
"是您召唤我来此的,英库布大人"(柯蒂斯教她这么称呼他),"想必是为了国事吧。我知道您心里总装着宏伟蓝图,时刻为我与子民的福祉筹谋。即便贵为女王,我也该应召前来——虽然独自穿行黑暗实在令我惶恐。"她再次轻笑,灰眸朝他投去一瞥。
听到"国事"二字,我识趣地退开几步,毕竟国家机密不宜公开。但她突然以女王威严喝止,命我保持在五码之内,说是提防突发状况。于是阴差阳错间,我被迫听完了整场对话。
"妮尔帕莎,你当明白,"亨利爵士开口,"我邀你来此幽僻之地,绝非为了那些俗务。别再用俏皮话拖延时间了,请听我说——我爱你。"
话音未落,我目睹她面容如冰消雪融般剧变。娇媚神态褪去的刹那,爱的光辉自眼底迸发,将她的容颜映照得如同头顶那座大理石天使般圣洁。冥冥中似有预言的力量——早已作古的拉德玛斯当年雕刻天使面容时,竟鬼使神差地赋予其与自己后裔惊人相似的轮廓。亨利爵士显然也察觉了这奇妙的呼应,当妮尔帕莎脸上爱意涌现时,他的目光在月光下的雕像与爱人之间来回游移。
"你说你爱我,"她低声说道,声音里透着真切,"可我怎能确定你所言非虚?"
"虽然,"她带着骄傲的谦卑继续说道,使用着祖文迪人惯用的庄严第三人称,"在来自神奇国度的主人眼中我微不足道——"她向他行了个屈膝礼,"我的子民于您族人不过稚童,但在此地我仍是统率千军的女王。若我御驾亲征,十万长矛将如月下星河般随我闪耀。尽管我的容颜在主人看来——"她提起绣花裙摆再次行礼,"不过是萤火微光,但在这片土地上,我的美貌令众领主竞相争夺。"她突然迸发出激情,"仿佛我当真是饿狼争食的麋鹿,或是价高者得的骏马。若这番言语令主人厌倦,还望宽恕。但既然主人说爱我这个祖文迪的女王奈尔佩萨,那么我必须声明:或许我的爱与婚约对主人无足轻重,于我却是全部。"
"啊!"她突然转换了令人心颤的语调,抛开尊贵的措辞,"我怎能确定你只爱我一人?怎能确信你不会厌弃我重返故土,徒留我形单影只?谁又能保证,此刻照耀我的月光下,没有另一个令你倾心的女子?"她十指交握向他伸出,含泪凝望,"告诉我,我究竟该如何确信?"
"奈尔佩萨,"亨利爵士用祖文迪的方式回应,"爱要如何丈量?但我愿尝试。我确实曾对他人动心,但此刻我以生命起誓:你的声音是悦耳仙乐,你的触碰如久旱甘霖。有你处即是人间胜景,失你时万物黯然失色。哦,奈尔佩萨,我永不离去。此刻为你,我愿忘却故国家园——不,我愿彻底舍弃。此生唯愿伴你左右,直至生命尽头,甚至超越死亡,永恒相随。"
他顿住话音,热切地凝视着她。她却像株百合花般低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语。
「看哪!」他指向月光倾泻的雕像继续说道,「你瞧那位将手搭在沉睡男子额间的天使,看她指尖触碰时,那人的灵魂如何燃起火焰,穿透血肉闪耀光芒——就像灯盏遇见火种。奈尔佩萨,你于我正是如此。你唤醒并召唤出我的灵魂,如今它已不再属于我,而是完完全全属于你。我无需多言,我的性命在你手中。」他向后倚靠雕像基座,面色苍白却目光灼灼,骄傲俊美如天神。
她缓缓抬起脸庞,那双因澎湃激情而熠熠生辉的妙目深深望进他的眼底,仿佛要读透他的灵魂。最终她开口了,声如银铃般清越,虽轻却字字分明。
「诚然,我这柔弱女子确实信了你。若命运教我发现自己信了谎言,那将是你我共同的劫难。此刻且听我说,远道而来偷走我心、要我全然属你的男子啊——」她将手覆上他的手背,「我这从未经人亲吻的双唇,此刻在你额间印下初吻。以我之手,以这神圣初吻,以我可能为你失去的子民福祉与王座,以我尊贵的姓氏,以神圣之石,以太阳永恒的威仪起誓:我愿为你生死与共。我发誓此生只爱你一人直至死亡——若真如你所言存在彼岸,这份爱将跨越生死。你的意志即我的意志,你的道路即我的道路。」
"啊,您看啊,看啊,我的王!您不知道爱慕者有多么卑微;我身为女王,却跪倒在您面前,甚至匍匐在您脚边献上忠诚。"这位美丽炽热的人儿说着便屈膝跪倒在他脚下冰冷的石板上。之后的情形我实在不得而知,因为我再也看不下去,便溜去找老乌姆斯拉波加斯调节心情,留他们自行解决——他们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
我发现这位老战士如常倚着因科西-卡斯战斧,带着玩味的冷笑凝视着月光斑驳的庭院。
"啊,马库马扎恩,"他说,"大概是我老了吧,但我觉得永远都搞不懂你们白人的行事。瞧瞧那边,倒是对漂亮的鸽子,可究竟在折腾什么?马库马扎恩,他想要妻子,她想要丈夫,那男人为什么不直接付清牛聘*{祖鲁婚俗注解——A.Q.}把事情定下来?省得这么麻烦,咱们也能睡个安稳觉。可他们没完没了地说啊说,亲啊亲,跟中了邪似的。呸!"
约莫三刻钟后,那"对鸽子"漫步而来,柯蒂斯显得有点呆头呆脑,妮尔帕则淡定地评论着月光在大理石上投射的美丽光影。此刻格外温婉的她拉起我的手,说我是"她夫君"的挚友,因此也深受她珍视——您瞧,半句没提我本人的好处。接着她举起乌姆斯拉波加斯的战斧细细端详,意味深长地说他或许很快就要为保卫她而挥动这把利器了。
随后她优雅地向我们所有人点头致意,向她的爱人投去深情一瞥,如同幻梦般悄然隐入黑暗。
我们平安返回驻地后,柯蒂斯打趣着问我正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答道,"命运究竟遵循什么法则,让有些人能赢得美丽女王的垂青,而另一些人却孑然一身,甚至遇人不淑;更在想今夜这场行动将要葬送多少勇士的性命。"这话或许有些刻薄,但岁月并未消磨尽所有情感,我难免对老友的幸运生出几分妒意。虚荣啊,孩子们,虚妄至极的虚荣!
翌日清晨,古德得知这个喜讯时,笑容如涟漪般从嘴角漾开,缓缓漫过整张面庞,仿佛鸭塘里的水波,最终漫过他单片眼镜的金框消散不见。事实上,他不仅由衷为此事高兴,更怀有私心——他倾慕索拉伊斯的热忱,丝毫不亚于亨利爵士对妮尔帕塔的痴情,只是这份情愫始终未得善果。在我俩看来,那位克娄巴特拉般的暗色肌肤女王,始终以她那种神秘难测的方式对柯蒂斯更为青睐。因此得知这位无意间的情敌已心有所属,对他反倒是种解脱。不过当听说此事必须守口如瓶,尤其要暂时瞒住索拉伊斯时,他的脸色又黯淡下来——此刻公布婚讯引发的政治地震将难以招架,若时机未熟,甚至可能动摇妮尔帕塔的王座根基。
那天早晨我们再次来到王座厅,想到上次觐见时的情形,我不禁暗自微笑——若墙壁能言,定会讲述许多离奇故事。
女人天生就是演员!美丽的妮尔帕莎高踞黄金王座,身披纹章朝袍"卡夫",当身着近卫军全套制服的亨利爵士稍迟入场并向她躬身行礼时,她只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冷淡地别过脸去。今日朝堂格外盛大,不仅因为签署法令吸引了许多非当值官员,更因娜斯塔将公开向妮尔帕莎求婚的传闻已不胫而走,整个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我们的老冤家祭司团在阿贡带领下虎视眈眈,他们雪白绣金的长袍系着悬挂鱼鳞饰物的金链,显得气势逼人。众多贵族各自带着华服随从到场,娜斯塔尤为显眼,他抚弄黑须作沉思状,脸上带着罕见的愉悦神情。
当礼官逐条宣读法令并呈请女王签署时,号角齐鸣,近卫军以长矛顿地行礼,场面恢宏壮观。法令签署耗时良久,最后一条宣布"鉴于尊贵的异乡人"云云,授予我们三人"领主"头衔及女王赏赐的军职与大片封地。号角照例响起时,我看见某些贵族交头接耳,娜斯塔更是咬牙切齿——在当下情势中,他们敌视我们受宠倒也情有可原。
短暂的静默后,娜斯塔上前行礼,眼中毫无谦卑之色,向妮尔帕莎女王请求恩典。女王脸色微变却仍优雅颔首,请这位"敬爱的领主"直言。于是他开门见山,以军人作风向她求婚。
就在她尚未组织好答词之际,大祭司阿贡接过话头,以极具说服力的雄辩口才阐述了联姻的诸多益处:这将巩固王国统治——纳斯塔实际统治的疆域之于祖-文迪斯,恰如昔日苏格兰之于英格兰;此举既能取悦剽悍的山民,又深得军心,毕竟纳斯塔是赫赫有名的将领;这还将使她王朝的王座固若金汤,更能获得"太阳神"——即大祭司职位的祝福与认可。平心而论,从政治角度考量,这番联姻确实有百利而无一害。只可惜政治博弈中的棋子,终究无法像棋盘象牙雕刻的棋子那般任人摆布——尤其当这枚棋子是位年轻貌美的女王时。阿贡滔滔不绝之际,妮尔帕莎的面容堪称绝妙的研究对象:她虽保持微笑,笑意之下却冷若冰霜,双眸开始闪烁不祥的光芒。
待阿贡言毕,她正欲回应,索莱丝却突然倾身低语——音量恰好能让我听清:"姐姐开口前还请三思,你我王冠的存续,恐怕就系于此刻的应答。"
妮尔帕莎未予置评。索莱丝耸耸肩靠回椅背,唇角噙着玩味的笑意继续观望。
"诚然,我蒙受了莫大殊荣。"妮尔帕莎终于开口,"不仅承蒙求婚,更得阿贡如此急切地为这桩婚事祈求太阳神祝福。若再迟些,恐怕新娘尚未表态,婚礼便要木已成舟。纳斯塔,我感谢你的美意,也会慎重考虑。但婚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此刻我尚无涉足之意。再次致谢。"说罢她作势欲起。
这位大领主的脸色因暴怒而变得几乎和他的胡子一样黑,因为他明白这些话等同于对他求婚的最终拒绝。
"感谢女王陛下的金口玉言,"他强压怒火说道,脸上看不出丝毫感激之情,"我定会将这番话铭记于心。此刻我斗胆再提一个请求——恳请陛下恩准我返回北方寒酸的领地,静候您对婚约的最终裁决。或许,"他讥讽地补充道,"女王陛下会屈尊莅临寒舍,并带上这几位异邦贵族。"说着朝我们投来阴鸷的目光。"那虽是穷乡僻壤,但我们山民向来剽悍,届时将有三万剑士列阵欢呼,恭迎圣驾。"
这番近乎叛乱的宣言让全场鸦雀无声,但娜莱塔女王面泛红潮,毫不示弱地回应道:
"很好,纳斯塔,我必当前往,带着这些异邦贵族同行。你每有一个山民称你为亲王,我就从平原地带调遣两个称我为女王的士兵,让我们看看哪方的子民更忠诚。在此之前,请回吧。"
号角声响彻云霄,王后们起身离席,盛大的集会在窸窣低语中混乱散场。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家,预见到内战即将爆发。
此后平静了几周。柯蒂斯与女王鲜少会面,双方都极其谨慎,唯恐彼此的真实关系泄露出去。但无论他们如何掩饰,那些如暗室中嗡嗡飞舞的苍蝇般难以追踪却又清晰可闻的流言,开始绕着王座盘旋,最终落在了她的宝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