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尤斯塔斯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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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塔和她全部希望的列车下午5:40抵达滑铁卢站缓缓驶入站台。这虽是趟快车,但电报跑得更快。所有晚报都以或多或少的准确度刊登了他们脱险的报道,多数报纸还补充说明两位幸存者将乘坐5:40的列车抵达滑铁卢。结果当列车停靠月台时,奥古斯塔朝窗外望去,惊恐地发现黑压压的人群被一队警察拦在警戒线后。

然而列车员正扶着车门,她别无选择,只得牵着迪克的手下车。这一举动彻底证实了她的身份。她的脚尖刚触到月台,人群就认出了她,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吓得她几乎要躲回车厢。她迟疑地站定片刻,海风滋养三个月的面庞愈发丰润动人,明察秋毫的民众总是对美丽容颜报以特殊热情,喝彩声再度雷动。

正当她在月台上不知所措时,忽听一声"让路——快让路!",只见官员们分开人潮,簇拥着一位身着丧服的妇人走来。

刹那间,喜极而泣的呼喊响起。面色苍白却难掩秀美的霍姆赫斯特夫人冲向迪克,将孩子紧搂在胸前,又哭又笑。

"我的孩子!"她哭喊着,"我以为你早就——早就死了啊!"

说罢她转身当众拥抱奥古斯塔,亲吻她,感谢她救回独子,驱散了自己大半的丧子之痛。人群愈发沸腾,有人欢呼,有人抹泪,有人激动得语无伦次,纷纷庆幸自己亲眼见证这感人场景。

在一片喧嚣与激动的迷雾中,他们被引领着穿过欢呼的人群,来到停着双马马车的地方。众人搀扶着他们上车——托马斯夫人被安置在前排座位,霍尔姆赫斯特夫人和奥古斯塔则坐在后排,前者膝上抱着气喘吁吁的小迪克。

现在,小迪克要退出这个故事了。

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必须稍作回溯才能说明白。

尤斯塔斯·米森在正式被剥夺继承权后进城谋生,好不容易在一家知名出版社谋得拉丁文、法文及古英文校对的职位。就在这个下午,他刚结束繁重的工作,正沿着河滨道漫步,脑海里充斥着脑力劳动者都熟悉的那种散漫而凌乱的琐碎思绪。比起我们上次见面时,他显得更苍老、更憔悴——悲伤与不幸已在他身上烙下沉重印记。自奥古斯塔离开后,他才惊觉自己已不可救药地深陷爱河。这种不幸的痴恋(十之八九确实不幸)是许多敏感青年都曾经历过的——它如同灼热烙铁在肉体留下永痕般,在心灵刻下终生无法磨灭的印记。这种近乎超脱尘世的情感一旦征服一个人,要么成为他生命最大的恩赐,要么化作恶毒命运压在他头上最沉重、最持久的诅咒。倘若得偿所愿,纵使历经七年之艰,人生苦楚亦将减半;但若因际遇乖蹇,或因所托非人——对方或将爱情与自身视作换取地位与优渥生活的筹码——那么他将沦为世间最悲惨之人。因为逝去的一切永不复还。

尤斯塔斯一生只见过奥古斯塔两次,但激情本就不需要与爱慕对象长期相处。一见钟情已是常事,更何况他不仅依靠心上人的只言片语或对她鲜明美貌的回忆——他拥有她的著作。对于了解作者的读者而言(这种了解足以让人判断其情感价值,分辨何时是作者心声,何时是笔下木偶的思维,何时仅是假设情境),作品本身便是最丰富的信息源。比起任何实际交往,书籍能让读者与作者建立更亲密的精神联结。因为除非是最拙劣的写手,否则一个人最美好与最阴暗的面貌,终将在其字里行间投射出心灵的镜像。

熟读《杰迈玛的誓言》及其早期未竟之作的尤斯塔斯,自认已与奥古斯塔神交已久。这个五月的黄昏,他漫步归家,沉痛思索着那场致命海啸夺走的一切:不仅失去了奥古斯塔,更失去了叔父与那笔巨额遗产。尽管早知被剥夺继承权,《泰晤士报》上那则关于米森案的公告仍令他窒息。他为奥古斯塔放弃的财富,如今连她本人也永远失去。想到未来漫长岁月将淹没在堆积如山的拉丁文校样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在威灵顿街与河岸街的交汇处——这个因车流不息而堪称伦敦最凶险的十字路口——他驻足叹息。交通堵塞如常上演,他饶有兴致地观望一位老妇人在错误时机屡次惊险穿行。忽然,一个腋下夹着未折叠的《环球报》的报童嘶吼着冲来,刺耳的叫卖声撕裂了空气:

"女士与婴儿奇迹生还!《袋鼠号幸存者实录》——荒岛奇遇——'木兰花号'押解罪犯抵港!"

尤斯塔斯浑身一震,立即买下一份报纸,闪进一家陈列各式共济会徽章的店铺门廊下。目光最先捕捉到的,是一则编者按。

"在另一专栏中,"这段文字写道,"读者将看到我们从南安普敦收到的电报简讯,内容涉及我们所知最离奇的海上历险。奥古斯塔·史密瑟斯小姐与小霍尔姆赫斯特勋爵——我们姑且如此称呼他——从遭遇海难的'袋鼠号'逃生,随后在克尔格伦岛被美国捕鲸船救起的事迹,必将成为近年海难记录中最富浪漫色彩的篇章。史密瑟斯小姐以一年前风靡伦敦的佳作《杰迈玛的誓言》作者身份更为公众熟知,她将乘坐五点四十分的列车抵达滑铁卢车站,届时我们将——"

尤斯塔斯没再读下去。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冲击让他头晕目眩,他踉跄着靠向共济会商店的大门,不料门扉竟以最殷勤的方式霍然洞开,使他仰面跌进店内。转瞬间他已弹跳起身,以如此迅猛之势冲出店铺,吓得店主差点喊出"抓小偷!"。此刻正好五点整,距离滑铁卢车站不过四分之一英里。一辆双轮马车正慢悠悠地行驶在前方,他纵身跃入车厢。"滑铁卢主线!越快越好!"他高声喊道,转眼间马车便驶过桥梁。五六分钟后,他抵达了车站——此刻正有无数人群蜂拥而至,部分是被传闻吸引,部分则因那种如野火燎原般在伦敦人群中蔓延的躁动情绪。

他甩给车夫半克朗硬币(考虑到他手头并不宽裕,这实属冲动之举),奋力挤过熙攘人群,终于看见那辆双驾马车仍停驻原地。就在车厢即将启动的刹那——

"停下!"他用尽全力向车夫呼喊,马车再次刹停。瞬息之间,他已来到车窗旁,在那里,比记忆中更甜美动人的倩影,终于重现在他眼前。

她被他的声音惊动,那嗓音似曾相识,两人目光相接。四目相对的刹那,巨大的幸福光芒骤然照亮她甜美的面庞,这光芒持续闪耀着,直到被随后涌上的温暖红晕渐渐淹没。

他试图开口却说不出话。两次尝试,两次失败,而周围人群的喧嚷声震耳欲聋。终于他挤出颤抖的声音:"感谢上帝!"他结结巴巴地说,"感谢上帝你平安无事!"

作为回应,她伸出纤手投来甜蜜的一瞥。他握住那只手的瞬间,马车再次开始前行。

"去哪里能找到你?"他强自镇定地问道。

“在霍姆赫斯特夫人家。明天早上过来;我有事要告诉你。”她回答道。片刻之后,马车便驶离了,留下他站在原地,内心的状态实在是“只能意会,难以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