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尤斯塔斯咨询律师

img60.jpg

古斯塔 正倚 在大理石壁炉架上——事实上她的一条手臂正搭在上面,毕竟她是个高挑的女子。或许她也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无论如何,她别过脸去,开始摆弄壁炉架上装饰的一只日本青铜龙虾。

“现在开始吧,”尤斯塔斯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暗自思忖道。

“我不知道该对您说什么,史密瑟斯小姐,”他开口道。

“最好什么都别再说了,”她迅速打断,“我做了这件事,而且我很高兴这么做。如果能阻止一桩巨大的不公,区区几道印记又算得了什么?我反正不太可能上法庭。况且,米森先生,还有一点——您的继承权是因我而失去的;我有责任帮您把它夺回来。”

她又低下头,继续摆弄那只青铜龙虾,手臂的姿势恰好挡住尤斯塔斯的视线。虽然他看不见她的脸,她却能从镜中窥见他的面容,并敏锐捕捉着每一丝表情变化——这种窥探虽属人之常情,却终究显得不太磊落。

可怜的尤斯塔斯脸色越来越苍白,那张英俊的面容变得简直骇人。年轻人第一次求婚时的恐惧真是令人惊叹——这种恐惧日后会消退,毕竟熟能生巧。

"史密瑟斯小姐——奥古斯塔,"他喘着气说,"我有话要对您说!"然后突然僵住了。

"说吧,米森先生,"她欢快地回答,"什么事呀?"

"我想告诉您——"他又踌躇起来。

“关于遗嘱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奥古斯塔提议道。

“不——不;别提遗嘱的事——求你别嘲笑我,别打断我!”

她天真地抬起头——那神情仿佛在说她从未想过要做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她有一张可爱的脸,那灰色眼眸的一瞥彻底击溃了他恐惧的屏障。

“哦,奥古斯塔,奥古斯塔,”他说,“难道你不明白吗?我爱你!我爱你!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我爱你这样被爱过。我第一次在米森公司的办公室见到你时就爱上了你,那时我还为了你和我叔叔吵了一架;从那以后,我对你的爱越来越深。当我以为你淹死了的时候,我的心几乎碎了,一次又一次地,我真希望自己也死了!”

现在轮到奥古斯塔不安了。尽管一位淑女的镇定能在这种事情的边缘地带支撑她,但通常会在关键时刻崩溃。无论如何,她确实垂下了眼睛,脸红到了发根,胸口也开始剧烈起伏。

"你知道吗,米森先生,"她终于开口,却不敢看他恳求的脸,"包括昨天在内,我们才见过四次面。"

"我知道,"他说,"但别因为这个拒绝我;你想见多少次都可以"——(尤斯塔斯少爷这话说得慷慨)——"而且我真的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你。你的每本书我都读了二十遍。"

这话正中要害。因为无论一个人多么不虚荣,年轻女性听到有人把她的书读了二十遍,不可能不高兴。

"我并非我的书。"奥古斯塔说道。

"不,但你的书是你的一部分,"他回答,"通过它们,我了解到的真实自我,比见你一百次还要多——虽然我们只见过四次。"

奥古斯塔缓缓抬起灰色的眼眸,与他四目相对。她凝视着他,仿佛在探寻他的灵魂。那漫长而甜蜜的对视,至今仍留存在他的记忆中。

他不再言语,她也无言以对。不知不觉间,他们越靠越近,直到他的双臂环抱住她,双唇紧贴她的唇。幸福的男人和幸福的姑娘啊!他们终将明白,生活虽有许多欢乐(对那些善良且富足的人而言),但没有什么欢乐能像此刻体验到的这般神圣而完满——这是真挚爱情的第一个吻。

片刻之后,管家突然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发现奥古斯塔涨红着脸,尤斯塔斯则面色苍白,两人挨得极近,模样着实可疑。但这位训练有素的管家是个深谙世故的人,他见识过太多,揣测出的更多。此刻他脸上却挂着婴儿般天真无邪的表情。

就在这时,霍姆赫斯特夫人也折返回来,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打量着这对年轻人。和她的管家一样,这位夫人也是个明白人。

"要不要到客厅坐坐?"她提议道。两人跟过去时,脸上都带着做贼心虚的神情。

在客厅里,尤斯塔斯全盘招认了他们订婚的事。尽管这多少有些自作主张——毕竟两人之间尚未正式许下婚誓——但奥古斯塔始终站在那儿,没有吐露半句反驳的话。

“好吧,米森先生,”霍尔姆赫斯特夫人说,“我认为您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幸运的,因为奥古斯塔不仅是我见过最甜美可爱的姑娘,她还是最勇敢、最聪慧的。您可得当心了,米森先生,否则人们只会把您称作伟大的奥古斯塔·米森的丈夫。”

“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他谦卑地回答,“我知道奥古斯塔小指头上的智慧都比我全身的多。真不明白她怎么会看上我这样的人。”

“天哪,您可真是谦虚!”霍尔姆赫斯特夫人说,“不过男人婚前都这样。既然奥古斯塔的容貌、才智和背上的纹身都承载着你们俩的财富,我冒昧建议您最好去找律师处理这事——当然,得等你们说完悄悄话。米森先生,希望您能来和我们共进晚餐,如果您愿意六点半早到些,我相信奥古斯塔会特意在家等您,听听您对这份遗嘱的调查结果。那么——再会了。”

“亲爱的,我觉得这年轻人相当不错,”尤斯塔斯刚鞠躬退出,霍尔姆赫斯特夫人就说道,“他第四次见您就求婚确实大胆,但总体来说,男性有这种胆量是件好事。更何况如果那份遗嘱有效,他将会成为全英格兰最富有的人之一。综合来看,我想该恭喜您了,亲爱的。其实您早就爱上这年轻人了吧?昨天看他奔向马车时您脸上的表情,我就猜到了;听说纹身的事后,我就更加确定。没有哪个姑娘会为了抽象正义让人在自己身上纹字。哦,得啦!我都明白。现在我要带迪克去公园散步,建议您平复下心情,十二点那位画师还要来给您画像呢。”

她离开了,留下奥古斯塔独自沉思——嗯,这些思绪并非不愉快。

与此同时,尤斯塔斯正朝圣殿方向走去。恰巧在过去几个月里,他住的公寓里有一对姓肖特的兄弟租了房间,他和这两位年轻人交情甚笃。肖特兄弟是双胞胎,相似到尤斯塔斯花了一个多月才分清谁是谁。他们大学期间父亲去世,将财产平分给两人——但变卖后年收入不过四百英镑。兄弟俩明智地决定必须找点营生贴补家用。灵光一闪间,他们决定一个当律师,一个当大律师,并用抛硬币决定分工。这主意自然是为了互帮互助:约翰会给詹姆斯案源,詹姆斯的声望也能反哺约翰。简言之,他们渴望建立最规范的法律合伙模式。

于是他们通过各自资格考试后,约翰与另一位实习律师在金融城合租办公室,詹姆斯则在泵法院租了事务所。但进展就此停滞——约翰接不到案子,自然无法分给詹姆斯。结果三年来,兄弟俩发现法律行业远不如预期赚钱。约翰在金融城枯坐叹息也徒劳,客户寥寥无几,连房租都难支付;詹姆斯披着律师袍像恶魔般在法庭间游荡觅食,同样白费功夫。偶尔他替其他临时离开的大律师做记录(即无偿代工)已算幸事。还有次,某位点头之交突然塞给他一份案卷,声称"毫无难度",结果法官听完陈词后隔着眼镜温和表示"难以理解竟有律师愿为这种案件浪费法庭时间"。显然那位朋友不愿接这烫手山芋,转嫁了责任却未付酬劳。另一次在遗嘱认证法庭,某位真实存在的律师委托他申请免除共同答辩人(收费两基尼),但申请刚获批,委托人就携款消失。不过这份唯一案卷让他开始常驻离婚法庭,既盼重逢那位律师,也幻想能在此领域立足。

尤斯塔斯常在肖特兄弟的起居室听大律师詹姆斯高谈阔论遗嘱问题,因此当前困境下自然想到求助他。得知詹姆斯在泵法院的地址后,他匆忙赶去,由一个看似兼任数位律师文员的孩童引进了事务所——那些律师的名字都写在门上。

当尤斯塔斯推开门时,那个婴孩用异常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那眼神几乎让他心惊。那鹰隼般的目光起初充满探询的希望,最终却归于认命的绝望。孩子原以为尤斯塔斯可能是位委托人,来踏足从未有委托人涉足的路径——因此他眼中才闪现希望与绝望。尤斯塔斯身上毫无律师事务所文员的特质,显然并非委托人。

肖特先生正在"右边那扇门内"。尤斯塔斯敲门走进一间狭小的办公室,其面积不过相当于大号女佣储物间,陈设仅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其中一把是藤编安乐椅)、一个书柜——里面摆放着二十余本法律典籍和几册陈年判例汇编,以及宽大的窗台。就在窗台正中央,孤零零地躺着那份备受尊崇的诉讼摘要。

詹姆斯·肖特先生是个矮壮青年,生着黑眼珠、鹰钩鼻,头顶已过早谢顶。事实上这秃顶正是区分詹姆斯与约翰的唯一标志,虽然对于街上戴帽相遇的困惑熟人毫无助益,但总算是聊胜于无。尤斯塔斯进门时,肖特先生正专心研读那份极具法律文书特色的《体育时报》,却因某种难以解释的羞赧,慌忙将其塞到桌下,随手从书架上抓了本法律典籍填补空缺。

"别紧张老兄,"眼尖的尤斯塔斯早已瞥见那份飞逝的报纸,"是我,别慌。"

"啊!"詹姆斯·肖特先生与他握手时说道,"您瞧,我还以为可能是委托人上门了——委托人总是有可能出现的,无论概率多小,我们都得随时准备应对这种可能性。"

"确实如此,老伙计,"尤斯塔斯回答,"不过巧得很,我现在正是一名委托人——而且是个大客户呢。这事关两百万英镑的财产——我叔叔的遗产。现在冒出了另一份遗嘱,我想听听您的建议。"

肖特先生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但转念想到什么,又缓缓坐了回去。

"亲爱的米森,"他说道,"很遗憾我恐怕不能受理您的委托。"

“呃,”尤斯塔斯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没有律师陪同,而根据我所从事行业的职业规范,单独接见未带律师的客户是不合规矩的。”

“哦,去他的职业规范!”

“亲爱的米森,如果您以朋友身份来访,我很乐意尽我所能提供法律咨询——自认在遗嘱认证相关事务上还算有些心得。但您亲口说是以客户身份前来,这种情况下私人关系需退居次位,让位于正式的职业关系。既然如此,显然行业规范必须介入,这种压倒性的约束力迫使我必须向您指出:在没有合格律师在场的情况下听取您的陈述,将是多么不合体统且违背惯例的行为。”

"天哪!"尤斯塔斯倒抽一口冷气,"没想到您这么讲究。我原以为您会乐意接这活儿。"

"当然——当然!以我目前的事务状况,"他瞥了眼孤零零的案卷,"我绝不会推辞工作。我建议您去家禽街找我弟弟约翰咨询。据我所知他最近业务清淡,您很可能发现他正闲着。说真的,我甚至可以安排他来这里会面——就约一小时后吧。等等!我得问问我的书记员!迪克!"

那个少年应声出现。

"我今天上午应该没有预约吧?"

“不,先生,”迪克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请稍等,我查下记录本。”他匆匆离去,不一会儿回来通报说肖特先生当天并未安排任何约稿事宜。

“很好,”肖特先生说道,“那就记下两点整与约翰·肖特先生及米森先生的会面安排。”

“是,先生。”迪克应声退下,去完成这项平日不常经手的事务。

尤斯塔斯刚告别特威德尔德(即詹姆斯大律师),转身就去找特威德尔迪(即约翰事务律师)。迪克再次被召唤,奉命前往楼上某位汤姆森先生的办公室。这位汤姆森先生继承了一笔遗产——座藏书丰富的法律图书馆。正是凭借这笔遗产,他得以成为执业大律师。迪克此行的目的是借阅《修订法规汇编》第八卷,其中包含维多利亚元年第二十六章《遗嘱法》,以及《布朗论遗嘱认证》《迪克森论遗嘱认证》《鲍尔斯论布朗》等权威著作。在等待委托人返回期间,詹姆斯·肖特先生正潜心研读这些珍贵典籍。

与此同时,尤斯塔斯搭乘两便士的公共马车,来到了伦敦金融城某条繁忙的街道——约翰·肖特事务律师的办公地点所在。根据布告牌的指示,尤斯塔斯发现这位律师的办公室竟设在他此生所见最高建筑之一的七层。他鼓起勇气开始攀登,经过约五分钟堪比康沃尔矿井爬梯的艰苦跋涉,终于抵达顶层一扇标着"约翰·肖特事务律师"的小门前。敲门后,开门的少年与他在内殿律师学院詹姆斯·肖特处见过的侍童如此相似,令他惊诧不已。后来谜底揭晓:正如他们的主人,这两个少年也是兄弟。

约翰·肖特先生正在室内,尤斯塔斯被引见入内。从表面看,这位律师正在查阅大量用大号案情摘要纸书写的信函;但细看之下,尤斯塔斯发现纸张边缘已然泛黄,墨迹也褪色严重。不过考虑到这些文件是约翰·肖特先生接手办公室时随其他固定设施一并接收的,出现这种情况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