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汉诺威广场的圣乔治教堂

img60.jpg

。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后,奥古斯塔饶有兴味地注意到,那群为当事人竭力争辩的深色法袍律师们,似乎对败诉并不特别沮丧,反而欢快地聊着天,用红绸带捆扎案卷。她或许没有完全意识到——既然已全力以赴并赚取了微薄酬金,这些律师自然不必因法庭未采纳其付费支持的观点而心碎。但对艾迪生与罗斯科两位先生而言,情况却截然不同。他们刚刚眼睁睁看着两百万英镑从贪婪的指缝间溜走。尽管已是富翁,这个事实却无法让苦药变甜——占有金钱从来不会削弱对更多财富的渴望。艾迪生先生气得满脸紫胀,罗斯科先生则用双手掩住阴郁的面孔低声呻吟。这时总检察长起身,看见詹姆斯·肖特正向他的委托人走去,便拦住这位律师,热情地同他握手。

"请允许我向你道贺,亲爱的同行,"他说道,"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辩护。这简直令我赏心悦目,更欣慰的是法官破例对你给予了褒奖——要知道这可是极其罕见的事。我只想说,希望将来能有幸让你担任我的副手。对了,如果你明天中午十二点左右没有其他安排,请来我办公室一趟。"

站在附近的艾迪生先生听到这番话,顿时恍然大悟。他一个箭步冲到詹姆斯和总检察长之间。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被出卖了!这是串通好的骗局。你这混蛋收了我五百英镑!"他几乎要把拳头挥到这位德高望重的法律顾问脸上,"现在居然向这家伙道贺!"他伸手指向詹姆斯,"你受贿背叛了我,先生。你就是个恶棍!没错,彻头彻尾的恶棍!"

此刻,学识渊博的总检察长全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正如法官先前所言,回归了人性最原始的本能——他攥紧了拳头。若不是纽斯先生被这场景惊得魂飞魄散,冲上前拽住暴怒的委托人,天知道会闹出什么有辱斯文的丑事来。

但不知怎地,他被打发走了,众人也纷纷散去,只留下法庭执事在空荡荡的法庭里四处收拾散落的吸墨纸和钢笔。

"现在,各位好人儿,"霍尔姆赫斯特夫人说道,"我想我们最好都回家稍作休息,晚餐前养精蓄锐。我已吩咐七点开饭,现在都五点半了。肖特先生,希望您也能赏光,带上令弟一起来;要论谁最配享用这顿晚餐,我看非你们兄弟莫属。"

于是众人欣然前往,那顿晚餐吃得宾主尽欢,原也该如此。不过盛宴终有散场时,那对律师兄弟告辞离去,幸福和香槟让他们容光焕发得像两颗明星。随后霍尔姆赫斯特夫人也起身告退,只留下尤斯塔斯和奥古斯塔独处。

"人生真是奇妙,"尤斯塔斯感叹道,"今早我还是个年薪一百八十镑的出版社审稿人;可到了今晚,若这判决生效,我似乎就成了英格兰最富有的人之一。"

“是啊,亲爱的,”奥古斯塔说,“全世界都拜倒在你脚下,因为对富人来说人生处处是机遇。你前途无量呢,尤斯塔斯——嫁给这么有钱的丈夫真让我惭愧。”

“我的心肝,”他搂住她的腰说,“我拥有的一切都归功于你。知道吗?就算这笔钱真归了我们,我只担心一件事——怕你整天忙着那些享乐主义者所谓的社会义务和财产分配,会放弃写作。太多女人都这样。她们那点才华仿佛在婚礼当天就消失殆尽。事后总推说没时间,可我常觉得是她们不愿挤出时间。”

“说得对,”奥古斯塔答道,“但那是因为她们并非真心热爱自己的事业。像我这样全身心投入艺术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婚姻当然会带来琐事烦扰,但幸福的婚姻也能让人心境平和,摆脱那些毁掉好作品的焦躁不安。别担心,尤斯塔斯;只要可能,我要向全世界证明你没娶个蠢货——要是我做不到的话...亲爱的,那只能说明我确实是个蠢货。”

“《杰迈玛的誓言》的作者倒会说漂亮话,”尤斯塔斯语带讥讽,“说真的,亲爱的,就凭你作家的名声,加上海难幸存者和巨额遗产案女主角的头衔,我看自己干脆退居幕后算了——反正人们准会介绍我是‘美丽才华兼备的米森太太的丈夫’...”

“噢!不会的,”奥古斯塔回答,“别担心,没人敢对一位坐拥两百万家产的主人说三道四。”

“行了,别拿钱打趣了,”尤斯塔斯说,“首先我们还没拿到这笔钱呢。我有事要问你。”

“我必须去睡了,”奥古斯塔语气坚决。

“不——别胡闹!”尤斯塔斯说,“你不准走,”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放开我,先生!”奥古斯塔威严地说道,“现在你想怎样,傻小子?”

“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下周嫁给我?”

“下周?天哪!不行,”奥古斯塔回答,“我连行头都没置办,再说了,我压根不知道上哪儿筹钱买这些。”

“行头!”尤斯塔斯轻蔑地嗤笑道,“你在克尔格伦岛没这些不也活得好好的?结婚没行头又怎样——不过你要真想要,六小时内我就能给你弄来。女人这种‘行头论’简直荒谬透顶。听着亲爱的,看在上帝份上,咱们结婚过清净日子吧!我敢保证,要是你不答应,今后你的日子绝对没法过。你会像野兽一样被追猎,被采访,被画像,被烦到死。可要是结了婚——”他压低声音,“咱们就能安稳度日,你明白的。”

“嗯,这话确实有道理,”奥古斯塔说,“但如果对方提出上诉,判决又被推翻,那该怎么办?”

“那我们就得自谋生路——仅此而已。我已经有份差事,你可以在与米森公司五年合约期满前给报刊写稿。这方面我能帮你引路,我在出版社认识不少搞写作的人。”

“好吧,”奥古斯塔说,“我会和贝茜商量这事。”

“噢,霍尔姆赫斯特夫人肯定反对,”尤斯塔斯沮丧地说,“她会顾虑那些‘身外之物’,而且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愿放你走。”

“先生,我只能为您做到这些了,”奥古斯塔斩钉截铁地说,“好了——来吧——这就够了!晚安。”她挣脱他的怀抱,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便消失了。

“不知道她究竟作何打算,”尤斯塔斯接过管家递来的帽子时暗想,“就算她回心转意我也不会惊讶。不过女人的心思谁能猜透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诸如此类。”

* * * * *

说来读者或许觉得离奇,但就在上述对话的十天后,毗邻的汉诺威广场圣乔治教堂里,一场晨间小型婚礼正在举行。说“小型”,是因为这场婚事完全保密——毕竟若传出重大遗嘱案女主角即将结婚的消息,势必引来成千上万的好事之徒。因此观礼者都是精挑细选。奥古斯塔没有亲属,便邀请交情深厚的普罗贝特博士担任主婚人。尽管这位老先生平生更多是解除婚约而非缔结婚约,此刻却不忍拒绝。

"这可是玩忽职守啊,亲爱的小姐,"他摇着头说,"太不应该了——实在太不应该了,我本该在登记处的——不过嘛......或许我能抽空来一趟——虽然这很不妥当——太不妥当了,完全不符合我的职业操守!我估计自己会忍不住向法庭——我是说牧师——为请愿者发言。"

于是在这个良辰吉日,登记处的工作就这样被抛诸脑后。值得一提的是,历史上确实从未有议员对此提出质询。

霍姆赫斯特夫人身着素净的寡妇服饰,显得格外动人;她的小迪克精神焕发,红扑扑的脸蛋上写满对"阿姨"这番古怪举动的好奇。当然,那对律师双胞胎也紧随其后。

更衣室里,奥古斯塔穿着新娘礼服亭亭而立,阳光从未照耀过比她更美好的女子。普罗伯特医生凝视着她姣好的容颜,几乎要爱上这位新娘。然而此刻她眉间却笼着轻愁——作为即将成为新娘的痴情女子,她当然满心欢喜;但当莫大的幸福临近时,往昔的哀伤总会如影随形。

最高层次的幸福具有一种奇特能力,总能唤起我们过往的烦忧。究其本质,正如其他事物一样,极端的两端有时会相互触碰——这似乎暗示着悲伤与幸福虽绽放各异,却同根同源。此刻的奥古斯塔正是如此。当她站在教堂法衣室时,关于亲爱小妹的回忆突然涌上心头,想起她曾预言自己将获得幸福与成就。如今幸福唾手可得,挚爱之人就站在走廊那头,但那张亲切面容的记忆与覆盖着它的小小坟茔,却如阴影般笼罩着这一切。随着一声叹息,回忆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可怜的汤比先生——若非他的成全,她此刻不会以新娘身份站在这里——以及他最后将她推上小船时的话语。这可怜人如今已成鱼群果腹之物,而她独自站在辉煌人生的起点,天赋将在这片广阔天地尽情施展。然而转念想来多么奇异:再过二三十年,一切终将归同,她也会变成汤比先生那样。可怜的汤比先生!或许他未能目睹她的幸福反倒是件好事;但愿当我们跨越最终界限后,都能彻底遗忘尘世与故人。否则天堂里破碎的心,恐怕比人间还要多。

"好了,史密瑟斯小姐,"普罗贝特博士突然插话,"最后一次——再没人会这么称呼你了——挽着我的胳膊吧,主教大人...我是说牧师已经到了。"

* * * * *

仪式完成,他们结为夫妇。即便是最美满的姻缘,能顺利完婚总是件好事。返回汉诺威广场的路途并不遥远,而迎接他们的第一道风景,便是城里来的婴儿(约翰家的)——他手拿一封状似法律文书信件,身旁站着他在泵房法庭的兄弟(詹姆斯家的),想必是来给他引路的,更可能是冲着婚宴点心而来。

“标注了‘紧急’,先生;所以我想最好立即送达。”第一个听差说着将信递给约翰。

“什么事?”尤斯塔斯紧张地问道。他对律师函件已滋生出极度的憎恶。

“估计是上诉通知书。”约翰说。

“快拆开,老兄!”尤斯塔斯催促道,“早点面对吧。”

于是约翰照办,念出如下内容:——

"米森诉艾迪森及另一人案"

"尊敬的先生:——经与委托人艾迪森及罗斯科两位先生商议,现向您提出如下和解条件。若您放弃追索中间收益"——

"术语用错了,"詹姆斯烦躁地打断,"中间收益专指不动产产生的收益。事务律师犯这种错误真够典型的。"

“这个措辞再贴切不过了,”他的孪生兄弟激动地回应道,“确实涉及不动产,因此完全可以用这个词来统称全部收益。”

“看在上帝份上别争了,快说正事!”尤斯塔斯急声道,“你难道看不出我如坐针毡吗?”

“——我的委托人,”约翰继续道,“已明确承诺不会就近期米森诉艾迪生及其他被告一案提出上诉。但若原告执意要求账目清算,我们将按常规程序向高等法院提请审理。——此致

“纽斯与纽斯律师事务所。约翰·肖特,大律师

"附言——请即刻回复为荷。"

"怎么样,米森,你对此有何看法?"约翰说道,"不过请原谅,我忘了你可能需要咨询律师意见,"他指了指正愤懑地摩挲着秃顶的詹姆斯。

"噢,不必了,"尤斯塔斯回答,"我已完全下定决心。让他们死守他们的中间收益吧"(此时詹姆斯做了个鬼脸),"管他们是叫中间收益还是过渡收益,随便什么名目。只要能避免,我绝不提起上诉。给《新闻报》发封电报。"

"这个嘛,"詹姆斯用最庄重的法律腔调开口道,"虽然我认为有几个要点需要逐一讨论,但很高兴能在此事上与您完全达成共识。"

"天哪!当然不是,"霍姆赫斯特夫人插嘴道;"但我觉得他们这样做相当卑鄙,你说呢,肖特先生?"

詹姆斯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不太明白霍姆赫斯特夫人的意思,"他委屈地说。

"那你可真笨,"尤斯塔斯说道,"你没听懂这个双关吗?——'中间收益'(法律术语),说他们卑鄙?"

"啊,"詹姆斯恍然大悟,满意地说;"我明白了。不过霍姆赫斯特夫人似乎不知道,虽然'mesne'——这个完全错误的词——发音和'mean'相同,但它的拼写是m-e-s-n-e。"

"是我失言了,"霍尔姆赫斯特夫人微微屈膝行礼道,"原以为詹姆斯·肖特先生会体谅我的无知,明白我的言外之意呢!"

这个拙劣的双关语引得众人转而嘲笑博学的詹姆斯。待发给《新闻与新闻》的电报发出后,众人便入席享用婚宴早餐。

通常婚宴早餐总是沉闷乏味。强颜欢笑的氛围难以带来真正的愉悦,宾客们若非心事重重,便是在担忧餐后的消化不良。但这场早餐却是个例外。自丈夫不幸离世后,霍尔姆赫斯特夫人首次完全恢复了往日神采,那个迷人的本真自我重新焕发光彩——如此动人,竟连詹姆斯都暂时忘却了渊博学识与崇高职业的责任,像个寻常人般侃侃而谈。他甚至笨拙地献上恭维,不过那长达三句还分条列点的赞美辞,此处就不赘述了。

最终,普罗贝特博士起身致新娘祝酒词。这位对婚姻事务有着非凡见识的绅士果然表现不俗,演讲既动人又恰到好处地穿插着经典引文。

“我时常,”他总结道,“听人宣称命运之神对世间众生一视同仁。对此论断,我始终心存疑虑,而今更确信其谬误。尤斯塔斯先生是位极其优秀的年轻人——若容我直言,还是位相貌出众的年轻人;但我要请问在座诸位,米森先生究竟有何超凡建树,竟配得上如此登峰造极的好运?为何偏偏是这位青年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既能继承两百万巨资,又能迎娶我所见过最迷人——没错,最迷人、最才华横溢且最勇敢的年轻女士——这位佳人不仅容颜价值连城,更兼智慧非凡,此刻颈间还佩戴着属于他的珍宝——何等珍贵的珍宝啊!先生”——他朝尤斯塔斯躬身致意——

“‘可爱的泰伊丝伴你身旁,

且将诸神馈赠珍藏。’

“我向您致敬,正如世人必须向如此天选之人致敬。我谦卑地向您致意;更谦卑地祈愿您能永远配得上神明赐予的这份近乎绝无仅有的恩典。”

尤斯塔斯起身致辞时,面对如此棘手的场合,他的演讲堪称精彩绝伦。他娓娓道来:当初在伯明翰叔叔的办事处初见奥古斯塔甜美面容时便已倾心;当他在伦敦谋得差事后重返伯明翰,却发现心上人已杳无踪迹时的怅惘;听闻她葬身袋鼠号沉船时的痛不欲生。继而说到重逢的狂喜之日,以及发现这份深情未被辜负时更胜从前的欢欣,最终以这番话作结——

"普罗贝特博士称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幸运儿,我深以为然。这份幸运实在远超我应得,甚至令我惶恐不安。每当我转头看见爱妻坐在身旁,总害怕这不过是黄粱一梦,醒来依旧形单影只。另一方面,因她而得的巨额财富同样令我惴惴。但求上苍垂怜,我愿在她的辅佐下善用这笔财富,时刻铭记此乃托付于我的重大信托。而她本身更是无价之托付,我今生来世如何待她,便请命运如何待我。"末了又临时起意,提议为那对法律界双胞胎举杯——他们单枪匹马英勇对抗总检察长及其智囊团的围攻。

詹姆斯随即以笨拙却雄辩的措辞起身回应,若非霍姆赫斯特夫人绝望地拽住他袖子提醒该为女主人祝酒,他险些又要重述整个案件。当他真诚祝酒时,俏皮地将这位寡妇描述为"享有'独身女性'全部权利与义务的婚姻解除状态者"。

满座哄堂大笑,连可怜的霍姆赫斯特夫人亦不能免俗。詹姆斯落座时犹自愤懑——这轻浮的世间竟容不下法律对个人身份精准严谨的定义。

随后奥古斯塔去换了衣裳,匆忙的道别声此起彼伏;为避开众人视线,他们乘着双轮马车驶离,身后飞来的旧鞋如雨点般砸落。

就让他们在那辆双轮马车里,继续我们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