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德·拉·莫尔爵士的故事
"是您吗,父亲?"一个声音说道,这声音非常甜美,但语调中透露出一个健康女性因等待晚餐而产生的自然烦躁。声音来自昏暗房间的深处,暮色已在那里积聚得十分浓重。哈罗德·夸里奇朝那个方向望去,可以看到一个高挑身影的轮廓,正坐在一把古老的橡木椅子上,双手交叉着。
"是您吗,父亲?晚饭迟到这么久实在太不应该了——尤其是您昨晚还因为可怜的艾玛迟了五分钟就大发雷霆。我等得都快睡着了。"
"非常抱歉,亲爱的,非常抱歉,"老先生歉疚地说,"不过——哎哟!我撞到头了——玛丽,快拿灯来!"
"灯在这儿,"那个声音应道,同时响起了划火柴的声响。
转眼间蜡烛已被点燃,声音的主人转过身来,持烛的姿势让光晕如圣像光环般笼罩着她——哈罗德·夸里奇终于看清了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容。依旧是宽阔饱满的前额,依旧是高贵的神情,依旧是那双褐色眼眸和柔软波浪般的秀发。但少女的天真已褪去,如今这张脸属于一个洞悉生活真谛、深知世事艰难的女子。他觉得这张脸虽增添了知性魅力,却少了些往日的梦幻感。若严格说来,她的容貌算不上美丽,但身段远比面容动人——事实上能与之媲美的女子恐怕寥寥无几。艾达·德·拉·莫尔是个高大健美的女子,举手投足间带着罕见的灵动优雅,这种罕见的风韵令人心折。如今她年近二十六岁,尚未像所有逾三十未婚女子那样开始凋零,正值芳华绝代之时。哈罗德·夸里奇望着她端庄的头部轮廓、完美的颈肩线条(她穿着晚礼服)以及优雅的体态,暗自思忖从未见过如此气度非凡的女子。
"哎呀,亲爱的父亲,"她盯着渐渐燃短的蜡烛继续说道,"您今早还大张旗鼓地强调晚餐必须七点半准时开始,可现在都八点了,您连衣服都没换好。这样会把任何厨师都逼疯的。"她突然停住话头,这才发现父亲并非独自一人。
"是啊,亲爱的,是啊,"老先生说道,"我承认确实如此。凡人皆会犯错,亲爱的,尤其在这样美好的夜晚用餐时间上。况且我已经将功补过,给你带来了一位客人——我们的新邻居夸里奇上校。夸里奇上校,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小女德拉莫尔小姐。"
"我想我们之前见过,"哈罗德略显紧张地伸出手说道。
"是的,"艾达握住他的手回答,"我记得。那是五年前在多风下午的长巷里,我的帽子被吹过树篱,是您帮我捡回来的。"
“您的记性真好,德拉莫尔小姐,”他说,听到她竟还记得这段插曲,心里不禁有几分欢喜。
“显然比不上您自己,夸里奇上校,”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况且我们这儿难得见到生人,自然会记住他们。这是个无事发生的地方——时间流逝,仅此而已。”
这时老乡绅正手忙脚乱地摆弄帽子和手杖,结果把它们哗啦啦地碰落石阶。他一边喊着让艾达吩咐开饭,说自己马上就来,一边吼叫着去更衣了。
于是她摇铃唤来女仆,交代五分钟后上汤并添置一副餐具。随后转向哈罗德,开始向他致歉。
"我不知道您能吃上什么样的晚餐,夸里奇上校,"她说,"都怪我父亲太冒失了,他请人来吃饭时从来不给别人半点准备时间。"
"千万别这么说——千万别,"他急忙回答,"该道歉的是我,像这样突然造访就像——就像——"
"像闯入羊群的狼,"艾达提示道。
"对,正是,"他认真地附和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套,"不过我可没穿紫金战袍。"
“好吧,”她笑着继续说道,“你费这么大劲可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我知道当兵的总是爱吃丰盛的晚餐。”
“您怎么知道的,德拉莫尔小姐?”
“哦,因为我可怜的詹姆斯和他那些常来这儿的朋友们。对了,夸里奇上校,”她突然放柔了声音,“我知道您去过埃及,常在报纸上看到您的名字——您在那儿见过我哥哥吗?”
“有过几面之缘,”他答道,“只是点头之交。当时不知道他是您哥哥,甚至不知道您有位兄长。他是位英勇的军官。”
但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也知道对方曾是那个挥霍成性的军团里最放荡不羁的年轻军官之一。正因如此,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被迫接触中,他都有意避开了与对方的交往。或许艾达凭着女性特有的敏锐,从他语气中察觉出弦外之音——总之她没有追问他们浅交的细节。
"他是我唯一的兄弟,"她继续道,"我们家就只有我们两个孩子,他的离世对我打击很大。父亲至今无法释怀,尽管——"她突然顿住,用手撑住了前额。
这时楼梯传来乡绅下楼的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正高声使唤着仆人。
"万分抱歉,亲爱的,实在抱歉,"他进门时说道,"说来惭愧,请原谅我直言,我刚才实在找不到某件男士着装必需品。现在,夸里奇上校,可否请你带我女儿入席?等等,你还不认识路——还是让我用蜡烛给你们照路吧。"
于是他走出门厅,向左转,沿着一条长廊引领众人来到餐厅。这个房间与门厅一样以橡木镶板装饰,但墙上悬挂着家族肖像及其他画作,其中有一幅极为奇特的城堡旧貌图——描绘的是克伦威尔时代毁坏前的模样。这幅画绘制在一块厚重的橡木板上,风格古雅而刻板,前景点缀着凝望的雄鹿和木讷的马匹,若按比例计算,这些动物几乎有门楼塔一半大小。显然,这幅画比现今的詹姆士一世风格宅邸更为古老,很可能是从城堡废墟中移置到此的。尽管如此,它仍清晰展现了布瓦塞家族与德拉莫尔家族在圆颅党人摧毁其荣耀之前的古老宅邸风貌。餐厅本身虽不宽敞却十分舒适,三扇窄窗外是护城河景致,整体透着厚重的安逸感。那张由异常坚实的黑橡木制成的餐桌,与同样材质、看似同期的餐具柜相得益彰——德拉莫尔先生向客人们介绍,这两件家具都是城堡遗物。
餐具柜上陈列着几件厚重的古银器,每件都粗犷地镌刻着三只金色猎鹰纹章,那是德拉莫尔家族的徽记。其中一件极为古老的托盘却镌刻着布瓦塞家族的纹章——盾形徽章上有一株虬结的橡树——这表明它源自亨利七世时代,那位通过迎娶布瓦塞女继承人获得财产的德拉莫尔先祖。
席间谈话自然转到这些器物上时,老绅士命人将这件银器取来给哈罗德·夸里奇细看。"这非常罕见,"他说道,"您收藏了很多这类..."
“莫尔?”
“确实没有,”他回答,“我倒希望有呢。那些东西在查理一世时期就全都不见了。”
“想必是被熔掉了吧。”上校说道。
"不,这正是最蹊跷的地方。我认为它并未被花掉。那笔钱被藏在某个地方——我不清楚具体位置,或许被兑换成现金后另行藏匿。不过等晚餐结束后,我很乐意将整个故事告诉你。"
待仆人们撤去桌布,按古老习俗将酒瓶直接摆在光洁的橡木桌上后,乡绅开始讲述他的故事,其内容大致如下。
"詹姆斯一世时期,德拉莫尔家族正处于财富鼎盛时期。此前数代家主都远离政事,仅靠广袤领地的微薄收益过着简朴生活,竟累积了在当时堪称巨额的财富。史蒂芬·德拉莫尔爵士——即詹姆斯一世时期那位詹姆士爵士的祖父——就给儿子(同样名为史蒂芬)留下了不少于两万三千英镑的黄金。这位史蒂芬是个十足的守财奴,据传他在世时使这笔财富翻了三倍。无论如何,他死时确实富可敌国,但也如预料般遭到佃户和乡邻的憎恶——毕竟像他这样出身名门的绅士,竟沦落到放高利贷的地步,无疑是对家族声誉的玷污。
"然而到了下任继承人詹姆士爵士时,德拉莫尔家族的古风似乎重新焕发。虽然这位爵士绝非挥霍之徒,反而精打细算,但他始终保持着贵族体面,绝不像其叔父那样沾染肮脏勾当。他进入宫廷后,或许因为家财万贯,深得詹姆斯一世宠信,甚至向其购买了准男爵爵位。最能证明其忠心的,是他曾两次借给国王巨额款项且分文未索还。但查理一世即位后,詹姆士爵士突然离宫,其中缘由始终成谜。据说因不堪受辱,他竟唐突地向新王追讨借给先王的债务。国王当即讥讽道:'看来令叔史蒂芬·德拉莫尔爵士的吝啬家风犹存啊'——要知道这个名字在民间仍是笑柄。詹姆士爵士闻言面色惨白,鞠躬退朝,从此再未踏入宫廷半步。"
“岁月流逝,内战正值白热化。詹姆斯爵士始终拒绝参与其中。他从未原谅国王对他的侮辱——正如他那以‘睚眦必报,恩惠不忘’著称的家族多数成员那样,他是个固执的人。因此他拒绝为国王的事业出一分力。但他更憎恶圆颅党人,绝不会施以援手。时光荏苒,直到被逼入绝境的查理国王,深知其财富与影响力,最终提笔致信这位詹姆斯爵士,恳求支持,尤其是资金援助。
“‘据悉,’国王信中写道,‘曾效忠于朕,尤其敬仰先王——朕神圣父王的詹姆斯·德·拉·莫尔爵士,如今袖手旁观这场愈演愈烈的血腥斗争。此非其家族风范,据史所载,该族历来为正义而战,与君主并肩。又闻詹姆斯·德·拉·莫尔爵士之所以冷眼旁观,盖因朕多年前无心戏言。朕不知此言虚实,难信人之记性如此绵长;若果真如此,朕在此致歉,此外无能为也。今朕处境危殆,亟需神佑人助。故若臣属詹姆斯·德·拉·莫尔爵士之心未叛朕——朕实难信其叛逆——恳请即刻援助兵力与资金,闻后者卿所储颇丰,此信即为朕燃眉之证。’
“此信由国王亲笔所书,据我记忆所及,内容大抵如此,足见其窘迫。据说詹姆斯爵士读罢,前嫌尽释,大为动容,当即疾书回复——此事确凿无疑,因我在博物馆亲见此信:‘陛下:往事不提,已如云烟。既蒙陛下垂询,求臣助剿叛党以保王权,臣所有一切,必供陛下驱策,直至荡平敌寇。蒙天眷顾,臣确于安全之处秘藏巨额黄金,值此危局,愿即刻献上一万枚,只待觅得稳妥输送之法——臣宁死亦不容此巨资落入叛党之手,助其倒行逆施。’
“信中续称,写信人将立即动员佃户组建骑兵队,若资金输送无妥善之策,他将亲自押运至国王处。
“现在故事到了高潮。信使被俘,詹姆斯爵士那封不慎写就的信件从靴筒里被搜出。不出十日,他便被普莱费尔上校率领的五百名圆颅党士兵重重围困。城堡的守城物资储备严重不足,最终詹姆斯爵士因粮尽援绝被迫投降。上校刚攻入城堡就立即提审俘虏,竟当着爵士的面掏出那封呈给国王的密信——这令爵士震惊不已。
“‘听着,詹姆斯爵士,’上校晃着信纸说,‘蜂巢已在我们手中,现在劳烦您带路去取蜂蜜。您在信里提到的那笔巨款究竟藏在何处?我迫不及待想亲手点点那一万枚金币——您把它们藏得可真是严实。’
“‘不错,’老爵士答道,‘你们确实占了蜂巢,但取蜜的诀窍你们既不知晓,也永远别想得到。那一万枚金币安然待在原处,与之相伴的财宝更是不计其数。上校阁下若是有本事,尽管去找;若是找着了,尽管拿走。’
“‘待到明日拂晓,我定会找到它,詹姆斯爵士——否则的话……否则您就得死。’”
“‘我必须死——所有人都会死,上校,但如果我死了,这个秘密将随我一同消亡。’
“‘我们走着瞧,’上校冷酷地回答,随后老詹姆斯爵士被押往一间牢房,严格限制饮食,仅靠面包和水度日。然而第二天他并没有死,第三天也没有,事实上整整一周都活了下来。
“每天他都被带到上校面前,在立即处死的威胁下被逼问宝藏的下落,期间不被允许通过言语或手势与任何人交流,除了叛军的军官们。每一天他都拒绝回答,直到最后审讯者失去了耐心,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如果他不透露秘密,将在次日黎明被枪决。
“老詹姆斯爵士大笑起来,说他们可以枪毙他,但他宁愿把灵魂交给魔鬼,也不会用他的财富让他们发财,然后请求把他的《圣经》带来,以便阅读并为死亡做准备。
“他们给了他一本圣经便离开了。次日黎明时分,一队圆颅党士兵押着他走进城堡庭院,只见普莱费尔上校和军官们已在此等候。
“‘现在,詹姆斯爵士,请说你的遗言吧,’圆颅党人说,‘你是选择说出宝藏下落,还是选择赴死?’
“‘我绝不会说,’老人答道,‘要杀便杀。这等行径正配得上神圣长老会。我意已决,言尽于此。’
“‘三思啊,’上校说道。
“‘我已深思熟虑,’他答道,‘并已做好准备。杀了我去寻宝吧。但有一事相求。我幼子不在此处,三年来他一直在法国,全然不知我藏金之处。待我死后,请将这本圣经转交给他。你们尽可逐页检查——除这末页所写内容外,书中绝无他物。这是我唯一能留下的馈赠。’
“‘此书自当查验,’上校回应道,‘若无所获必当转交。现在,以上帝之名,詹姆斯爵士,我恳请您莫让贪念阻了生路。这是我最后的提议:只要说出这份文书中所提万镑藏金处’——他高举那封呈给国王的信——‘您便可重获自由;若拒绝,唯有死路一条。’
“‘我拒绝,’他答道。
“‘火枪手,准备!’上校厉声喝道,持枪队列应声上前。
"但就在那一刻,狂风骤起,夹着密集刺骨的暴雨,行刑被迫暂停。须臾间风雨过境,十一月清晨的野性天光重新倾泻而下,照亮了那个跪在湿透草皮上祷告的死囚——雨水正从他苍白的头发和胡须不断滴落。
"他们喝令他站起来,他却不为所动,继续祈祷。于是子弹穿透了跪着的躯体。"
"至少,"夸里奇上校说,"他死得像个英勇的绅士。"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仆人走了进来。
“什么事?”乡绅问道。
“乔治来了,先生,”女孩说,“他说想见您。”
“该死的,”老先生嘟囔着,“他每次来都带着这样那样的要求。我猜又是为了护城河农场的事。他今天本该去见詹特的。奎里奇,失陪了?我女儿可以给你讲完故事的结局,如果你还想听的话。我待会儿去客厅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