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乡绅阐明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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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绅与同伴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后开口道。"就拿这座护城河农场来说。我年轻时每英亩能租二十五先令,八年前还能租到三十五先令。现在为了留住佃户,我把租金一降再降到十五先令。结果呢?詹特——就是那个佃户——去年米迦勒节就通知退租了,可乔治那个蠢货硬说没事,还保证到期后十五先令照样能续租。结果今晚他哭丧着脸来找我,说詹特无论如何都不续租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上哪儿找新佃户。真是让人心碎啊!三百英亩肥沃丰产的土地,每英亩十五先令都租不出去。我该怎么办?"

"你就不能亲自接手经营吗?"哈罗德问道。

"我怎么接手?眼下已经有个一百五十英亩的农场要管。你知道接手那个农场要多少钱?"他突然停住脚步,把手杖重重戳进地里,"每亩十英镑,一分不少——加上契约费大概一千英镑——总共四千英镑。现在让我上哪儿弄四千英镑来搞这种投机买卖?就算是投资,我这把年纪也经不起折腾了,就算懂行也力不从心。唉,情况就是这样,晚安了先生。起风了,这两年我胸口总不舒服。对了,明天艾达的网球聚会你应该会来吧?艾达尽可以搞她的网球聚会,可我满脑子烦心事,哪有心思凑这种热闹?晚安了,夸里奇上校,晚安。"说罢他转身踏着月光离去。

哈罗德·夸里奇目送他走远,随后也踱步回家。想到眼前正在上演的这出悲剧——这个萧条年代最常见的悲剧:一个古老家族在不可抗力下逐渐瓦解——他心中不禁泛起悲凉。以他的见识,不难看出德拉莫尔这个古老家族注定走向衰亡。农场抛荒、资金短缺的现状已经说明一切,这结局令人扼腕。就连艾达对藏宝传说表现出的近乎天真的热忱,也折射出她对金钱的迫切需求。他不禁幻想:若能化身童话里的王子,用无尽财富帮她抵挡家族危机该多好。那位气度不凡、胸襟开阔的多尔老爷,本应成为传统英伦乡绅的典范,如今却要为拮据的生活精打细算,与贫困的浪潮苦苦抗争,想来令人心酸。还有艾达——她明明具备让财富与权势绽放光彩的一切特质。可这就是世道,他无力改变。当哈罗德绕过死寂的死人山丘,费了些周折才找到自家前门时(他对这里的曲径还不甚熟悉),心中满是对世事无常的苦涩感悟。

进屋吩咐乔布森太太就寝后,他坐下抽烟沉思。哈罗德和许多独居者一样是个老烟枪,而这个夜晚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烟草的慰藉。数月前退役时,四十三岁的他身强体健、作息规律,却突然陷入无所事事的困境。正当他茫然无措之际,姑妈梅西夫人离世,留给他年收入约三百英镑的遗产。这笔钱加上退休金和积蓄,使他不必再为生计奔波。于是他决定隐居鼹鼠丘,过着乡绅式清闲散淡的生活。他本打算靠阅读——尤其是科学著作——来充实时光。此外他还是个狂热的运动爱好者,虽然财力有限,仍热衷于收藏古玩,特别是钱币。

起初,当他下定决心后,一种无限安宁与满足的感觉笼罩了他。人生的挣扎对他而言已经结束。他再也不必思考、谋划与劳碌;从此他的日子将平缓地滑向必然的终点。烦恼已成过往,如今唯有休憩等待着他——随着岁月飞逝,这份宁静会逐渐加深,直至被全能的安宁所吞没。作为一个单纯而虔诚的人,他自幼便将这终极安宁视为生命的归宿。

愚蠢的妄想啊!只要一息尚存,人间便无真正的安宁。我们必须不断前行,从强大走向更强大,或从软弱堕入更软弱;总要为这事那事烦忧,总怀着这样那样的遗憾。这是无人能逃脱的必然法则:最纯洁的灵魂蜷缩在天堂的憧憬里如是,最卑劣者在欲望泥潭中打滚亦如是。

我们的主人公已然领悟此理。来到霍纳姆不足四十八小时,新的烦恼已悄然滋生。他重遇艾达·德·拉·莫尔,暌违五六载后,发现她的容颜更胜往昔。简言之,他沦陷了——身为理智之人,他并未自欺欺人。事实上这些年来他始终爱着她,只是从未正视这份情愫。就像堆叠的干柴,只消一点火星便能欢腾燃烧。而今这火星出现了,艾达眼波流转的瞬间,魔幻的火焰便嘶嘶作响,他知道除非天崩地陷,这火焰永不熄灭。

哈罗德·夸里奇这类男人对异性通常历经三阶段:年少时将某个女子奉若神明,继而幻灭;此后经年视女性为邪恶化身,认为其可信度不亚于美洲豹;最终当旧情消逝,这种偏执会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懊悔——悔将如许真心错付。此时危机真正来临,因男人会战战兢兢开始第二次冒险,却不奢望能收获金羊毛。若此番再度触礁,他便永远与这脆弱商品划清界限了。

此刻的哈罗德·夸里奇正准备展开人生第二次冒险——尽管这完全违背了他的本意。事实上,是理性与判断力的全面溃败迫使他如此。简而言之,五年前初见艾达·德·拉·莫尔时他就已坠入爱河,只是如今才恍然惊觉这个事实。他坐在那间半成品的老旧房间里(他本打算将其改造成餐厅),为这个惊人的发现发出灵魂深处的呻吟。那些平静晚年应有的温柔斜阳呢?那些午后暖融的慵懒光晕呢?为何他竟从未察觉这些关乎内心安宁的真相?而这一切很可能终将成空。像艾达这样耀眼的年轻女子,怎会垂青一个退役老军官?除却五六百英镑年收入和那枚从不佩戴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他简直一无是处。即便她要嫁人,也定会找个能重振家族颓势的夫婿——这恰恰是他绝对无力达成的。当深夜的钟声渐次响起,他叼着熄灭的烟斗呆坐时,所有这些念头都令他沮丧至极。事实上,当他终于起身,准备沿着莫尔山居唯一气派的老橡木楼梯回房就寝时,几乎已决意放弃在霍尼姆定居的计划。不如卖掉房产移民温哥华岛或新西兰,在那张甜美而坚毅的面容(比起五年前似乎更添几分冷峻)与他之间筑起不可逾越的屏障。

啊,静夜里的明智决断,在白昼刺目的光线下终将魂归何处?或许会随着晨雾与露珠升入天堂吧。

当乡绅回到城堡时,发现女儿仍坐在客厅里。

"怎么还没睡,艾达?"他问道。

“不,父亲,我本来要走的,但转念一想还是留下来听听关于詹特和护城河农场的事吧。最好一次把话说完。”

“是,是,亲爱的——不过确实没什么可说的。詹特最终还是放弃了农场,乔治说现在就算用感情或金钱也找不到其他佃户了。他试过一个人,对方说按现在的行情,就算每亩五先令也不愿接手。”

“这实在太糟糕了,”艾达用脚拨弄着炉具说道,“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父亲烦躁地回答,“我哪知道该怎么办?看来只能由我亲自接管那个地方了,没别的办法。”

“是啊,但那得花钱不是吗?”

“当然要花钱,大概要四千英镑。”

“好吧,”艾达抬起头说,“可这笔钱从哪儿来呢?

我们根本拿不出四千英镑。”

“钱从哪来?我想我只能拿地契去抵押借款了。”

“与其冒这么大风险借钱,不如干脆让田地荒着吧?”她答道。

“荒着!胡说八道,艾达,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那片沃土要是荒了,往后一代人都缓不过来。”

“或许吧,但田地荒了总比我们破产强。爸爸,亲爱的,”她恳切地说着,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跟我说实话吧,我们家到底什么境况?我看着您为生意日夜操劳,可家里从来捉襟见肘,连日常开销都勉强——您却总不肯告诉我究竟欠了多少债。我想我有权知道。”

乡绅不耐烦地转过身。"女孩子家懂什么这些事,"他说,"讨论这个有什么用?"

"可我不是女孩子了;我是个二十六岁的女人;且不说别的,我对你那些事的关心程度几乎不亚于你自己,"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再也受不了这样了。整天看见那个可恶的奎斯特先生像只报丧鸟似的在附近转悠,我实在忍无可忍。听好了父亲,你要是不立刻把实情全告诉我,我这就哭给你看。"她眼中噙着的泪水表明绝非虚言。

老绅士和其他男人一样抵挡不住女人的眼泪。在艾达诸多情绪中——她的情绪确实不少——他最怕的就是这种罕见的泫然欲泣的模样。更何况除了霍纳姆城堡,世上他最珍视的就是这个独生女,实在不忍心看她难过。

"好吧,"他终于松口,"既然你想知道,自然有权过问。我本是不愿给你添烦恼,仅此而已。但你这般不依不饶,不如就依着你。不过天色已晚,若无异议,还是明天再谈为妥。"

"不,父亲,明天您又会改变主意的。现在就告诉我吧。我想知道我们到底欠了多少债,还有多少生活费。"

老先生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在女儿再三催促下终于开口:

"你也知道,咱们家几代人都靠田产过活。你母亲当初带来五六千镑嫁妆,经受托人同意,这笔钱都用来改良农场和偿还小额抵押贷款了。多年来田产每年进项约两千镑,可不知怎的总是不够开销。比如重修门楼那次,你绝对想不到花了多少钱。还有你哥哥詹姆斯生前挥霍无度,非要把猎场维持得那么奢侈。后来他参军入伍,天知道在军队里花了多少。这孩子实在太能花钱,也许是我太纵容,从来不忍心拒绝他。这还不算完,他去世时竟留下一千五百镑债务,为了家族名誉我不得不偿还。当然你知道,他成年时我们就解除了限定继承权。如今又遇上这艰难时世,说真的,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着不安地用手指叩打起书本。

"父亲,您还没说具体欠债数额呢。"

“这问题一时难以说清。大概有两万五千镑抵押贷款,还有些零星债务。”

“那庄园值多少?”

“早年值五六万镑。如今市价说不准——土地简直成了滞销货。不过总会好转的,亲爱的,只要咬牙撑住。”

“若再借钱盘下这农场,负债将达三万镑。按五厘利息算——您应该是这个数——每年光利息就要一千五百镑。父亲,您说过年景好时地租收入两千镑,如今肯定没这么多。这样付完利息,咱们连糊口的钱都不剩,甚至还要倒贴。”

父亲被这番残酷却无可辩驳的逻辑刺得缩了一下。

"不,不至于,"他说,"情况没糟到那个地步。你太武断了。说真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很累了,想上床休息。"

"父亲,就因为事情令人不快就逃避有什么用呢?"她恳切地问道,"难道您以为谈论这件事对我而言就比您更轻松吗?我知道这不是您的过错。我知道亲爱的詹姆斯当初多么轻率挥霍,也知道时局艰难。但这样下去只会走向毁灭。我们宁可住进年收入两百镑的村舍,也比在这里徒劳挣扎强——我们根本撑不下去。那个奎斯特或别的债主迟早会来讨债,到时候若还不上钱,他们就会变卖房产把我们扫地出门。我确信那个奎斯特就是想趁机霸占庄园——我敢肯定——好摇身变成乡绅。父亲,我知道这话很残忍,但我们真该离开汉纳姆。"

"离开汉纳姆!"老先生激动得跳起来,"你胡说什么,艾达。我怎么能离开汉纳姆?这把年纪会要了我的命。再说农场和各项事务谁来打理?不行,我们必须坚持下去,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时来运转也未可知,这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如果我们不离开霍恩汉姆,霍恩汉姆就会抛弃我们,”他的女儿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相信运气。运气总是背道而驰——与期待它的人作对。我们终将彻底破产,仅此而已。”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亲爱的,”老乡绅疲惫地说,“我只希望那一刻先降临到我身上。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七十多年了,我知道我......”

无法在其他地方生活。但上帝的旨意必将实现。现在,亲爱的,去睡吧。

她俯身亲吻他时,发现他眼里噙满泪水。由于情感过于汹涌而不敢开口,她转身离去,留下白发苍苍的老人低垂着头独自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