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红柱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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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第二封来信的两天后奎斯特先生告诉妻子自己要去伦敦处理银行事务,预计在外留宿两晚。

她直接笑出声来。"说真的,威廉,"她带着婴儿般纯真的微笑说道,"你真是登峰造极的演员。我很好奇你为何觉得有必要继续跟我演这出闹剧。但愿伊迪丝这次不会开销太大,毕竟我们眼下似乎不太宽裕——况且你也知道,她已经把我名下的钱都拿光了。"

奎斯特先生在这番尖刻的讽刺下明显瑟缩了一下,却始终沉默不语。妻子知道得太多了。他只在心底揣测:倘若她掌握全部真相,会如何处置自己?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那张娃娃脸的主人实施报复时可能极其冷酷,而那双柔白的纤手,或许会直接掐住她所憎恶之人的咽喉。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女人之间必将展开不死不休的较量——但诡异的是,他竟依然爱着她。

约莫三点钟,奎斯特先生抵达伦敦后立即驱车前往科西父子公司。他得知老科西先生病情大为好转,且因听闻他要进城,特地传话说想商议汉姆城堡地产的事。于是他又赶往格罗夫纳街的老宅求见爱德华·科西。当仆人通报时,他在书房等候,注意到这是爱德华惯用的房间——书桌上摊着几封他亲笔书写的信函,椅背上还搭着件眼熟的灯芯绒休闲外套。当他的目光扫过外套时,突然被口袋边露出的一角淡蓝色信封吸引——这种特殊色调正是他妻子偏爱的。侧耳确认无人靠近后,他迅速抽出信件。那赫然是妻子的笔迹,他当即将其揣进了自己口袋。

片刻后,爱德华·科西推门而入,两人握手致意。

“你好啊,奎斯特?”爱德华说道,“我觉得老头子这次能挺过去。他虽然动弹不得,脑子却像刀子一样锋利,银行所有重要事务都要请示他。我看他还能再撑一年,但他几乎不让我离开他视线。整天絮絮叨叨谈生意经,说什么要在为时已晚前把毕生经验传授给我。他想见你,方便的话最好上来一趟。”

于是两人上楼来到二楼宽敞豪华的卧室,中风的老人正躺在一张专利躺椅上。

奎斯特先生和爱德华·科西进屋时,一位女士——老科西先生的长女——放下手中正高声朗读金融专栏的报纸,起身告知父亲奎斯特先生到了。

“奎斯特先生?”老人用尖细的嗓音说道,“啊对,我正急着见奎斯特先生。安娜你先回避,待会儿再来——正事要紧,享乐在后。不过美国铁路股突然暴跌确实很有启发性,还好我早有预料,让科西银行及时清仓了。”他满意地抽了抽鼻子,若不是身体不便,那神情简直像是要搓手称快。

奎斯特先生走到病人躺卧之处。那是个形容枯槁的白发老者,苍白的面容与黑色天鹅绒睡帽形成骇人对比。老人除头部、脖颈和左臂尚能轻微活动外,全身几乎完全瘫痪。但那双漆黑的眼睛却闪烁着旺盛的生命力与智慧,在房间里不停地逡巡。

"幸会啊奎斯特先生,"他嘶声道,"可惜没法握手——您瞧我这副模样。不过脑子倒清醒得很,比从前还要清醒。而且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别以为我快死了,绝对没有。医生说至少还能活一年,说不定有两年呢。只要眼睛放亮,一年能赚的钱可多了。当年我替科西公司一年赚过十二万英镑,死前说不定还能再创奇迹。还能赚大钱呢,啊,大把的钱!"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成刺耳的尖啸。

"衷心祝愿您如愿以偿。"奎斯特先生礼貌地回应。

"承您吉言——就当讨个彩头。说起来,你们那边经营得不错嘛,这年头算很难得了。本以为要强制拍卖德拉莫尔那老家伙的产业,听说他居然筹到钱还款了?真猜不透哪个蠢货会借钱给他。是您的客户吧?哼,这钱准得打水漂,活该白忙活。不过我倒松了口气——像我们这样的老字号,逼老客户破产总归不体面。当然他那点账户早不值钱了,纯粹是赔本买卖——不然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这种破产边缘的货色,就该乖乖去债务法庭报到。这世界属于有钱人,天经地义嘛!专门为德拉莫尔这种徒有虚名的破落户设的债务法庭——让他们趁早腾位置给真正的赚钱能手!嘻!嘻!嘻!"他又发出令人不适的尖笑声。

此时奎斯特先生对这种话题已感到厌倦,便转换话题开始谈论他代表银行经手的各项业务。老人听得津津有味,锐利的黑眼睛紧盯着说话者的脸,直到奎斯特先生偶然提到有位叫夸里奇的陆军上校在他们分行开了账户。

"夸里奇?"老人急切地问道,"我知道这个名字。他是不是在105步兵团待过?"

"是的,"无所不知的奎斯特先生回答,"印度兵变期间他在那个团当少尉,年纪轻轻就受了重伤,获得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这些我前几天都查清楚了。"

"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老科西先生激动地猛点头,"他是个无赖,我告诉你他就是个无赖!他抛弃了我妻子的妹妹——比我妻子小二十岁,在婚礼前一周悔婚,而且从不给理由。结果那姑娘疯了,现在还在疯人院里。我真想让他为此倾家荡产,恨不得把他赶进贫民窟去。"

奎斯特先生与爱德华对视一眼,老人精疲力竭地向后仰倒在椅背上。

"现在请回吧,奎斯特先生,楼下会为您准备简餐。"他最终开口道,"我有些疲倦了,还想听听那篇金融评论的后续部分。你在科西公司表现优异,科西也绝不会亏待你——我们向来按成果付酬,这才是获取优质工作和丰厚利润的诀窍。听着,爱德华,若有机会,定要叫那个无赖夸里奇连本带利偿还,还得算上复利翻倍——嘿!嘿!嘿!"

"这位老先生做生意时头脑倒清醒得很。"刚走出房门,奎斯特先生就对爱德华·科西如是说。

"保持清醒?"爱德华答道,"我倒觉得他清醒得很。他现在简直是个铁公鸡,真的。我敢打赌,要是他知道我替老德拉莫尔筹了三万镑,准会气得只给我留一先令遗产。"这时奎斯特先生竖起了耳朵。"而且他还吝啬,"爱德华继续说,"吝啬到几乎从他手里抠不出一个子儿。我这人不算挑剔,但说真的,看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还死攥着钱袋,活像指望靠这袋钱飞升天堂似的,实在叫人反胃。"

"是啊,"奎斯特先生说,"这么想是有点奇怪,不过你要明白,金钱就是他的天堂。"

"说起来,"爱德华走进书房时突然道,"那个叫夸里奇的家伙够蹊跷的,对吧?我向来讨厌他那副假虔诚的嘴脸。"

"确实蹊跷,科西先生,"他回应道,"但您不觉得这很可能是个误会吗?依我看,夸里奇上校不像会无缘无故干那种事的人。当然人心难测,何况都是陈年旧事了。"

"等回到博辛厄姆,我非得让他知道我对他的看法不可,不管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爱德华恶狠狠地说,"老天!都六点二十分了,咱们这儿可是六点半准时开饭的。要不要去洗个手?"

奎斯特先生享用了丰盛的晚餐,破例喝了大半瓶陈年波特酒。当晚有桩棘手事要处理,他觉得需要壮壮胆。十点钟光景,他告辞出门,跳上双轮马车吩咐车夫去皮姆利科的鲁珀特街。马车准时抵达后,他打发走车夫,沿着街道缓步前行,最终停在一栋门廊立着红柱的小屋前。他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个面相狡黠、满脸假笑的中年妇人。奎斯特先生对她很熟悉——名义上是"母老虎"的仆人,实则专干些为虎作伥的勾当。

"多宾夫人在家吗,埃伦?"他问道。

"不在呢,先生,"妇人堆着假笑回答,"不过音乐厅的演出快结束了,她不用参加后半场。您快请进吧,真是稀客呀。多宾夫人见着您准高兴,这可怜人最近手头紧得要命——那些奸商快把我折腾死了,天晓得我应付得多辛苦。"

此刻他们已来到楼上的客厅,艾伦拧亮了煤气灯。房间以某种艳俗的风格精心布置,包含大量镀金装饰和玻璃镜面。但显然自"老虎"离开后就没收拾过——桌上纸牌散落各处,夹杂着成排的空苏打水瓶、残留白兰地的玻璃杯,以及其他狼藉:雪茄烟蒂、零散的铜币银币。沙发上还扔着件镶粉缎的华丽茶袍,一对金线刺绣的拖鞋(尺码颇大),以及单只麂皮手套,那排密密麻麻的纽扣活像条蜕下的棕蛇皮。

"看来女主人刚招待过客人啊,艾伦。"他冷声道。

"是的先生,就几位太太来陪她解闷,"妇人堆着令人作呕的谄笑回答,"可怜见的,您总不在家她难免消沉——更别说那些债务缠身,还得夜夜去音乐厅卖力挣钱。我常看见她为这些事哭得——"

"行了,"他打断这番滔滔不绝,"想必那几位太太还抽雪茄。先把这堆垃圾清理干净,然后——等等,给我调杯白兰地苏打水。我在这儿等女主人。"

女人立刻噤声照办,因为奎斯特先生眼中闪烁的神色令她不安。她将掺苏打水的白兰地放在他面前后,便留下他独自沉思。

这番沉思显然并不愉快。他在弥漫着广藿香与陈腐雪茄烟味的房间里踱步,心不在焉地扫视那些俗艳的装饰品。壁炉架上摆着几张照片,其中竟有张他多年前的肖像——这发现让他嫌恶地皱起眉。他近乎诅咒地咒骂一声(这对他而言已属罕见),抓起照片凑到煤气灯焰上。火舌灼伤指尖时,他将仍在燃烧的照片掷进壁炉,随后望向壁炉镜中的自己(这房间四处镶着镜子),对着镜中绅士派头、体面甚至文雅的自己,与这艳俗浮夸、透着堕落的房间形成的荒诞对比,发出苦涩的冷笑。

他突然想起从爱德华·科西外套里摸出的那封妻子手书的信。抖落沙发上的茶袍和那只长得离谱的手套后,他坐下展信阅读。正如所料,这是封情书——炽烈如火的情书,某些段落甚至流淌着诗意的美感,那些至死不渝的誓言因全然真挚与忘我,竟脱去了庸俗与愚蠢的桎梏。若这封信诞生于更幸福的境遇且不悖道德,它本会是封绝妙的情书,因极致的情热总带着狂野的美。

他仔细叠好信纸收回口袋。"这女人有心,"他自语道,"这点毋庸置疑。可我却从未触动过它,尽管天知道我多么爱她——是的,即便现在依然爱着,尽管我曾深深伤害她。呵,若我真敢动用,这倒是件好证据。我和她之间是场虚张声势的博弈,而最终——赢家多半是最胆大妄为的那个。"

他从沙发上起身——这地方的氛围令他窒息,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踏上阳台。这是个清冷而美好的月夜,就伦敦而言这条街也算僻静。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台上开始沉思。痛苦软化了他的心,思绪陷入温柔的回忆。他想起了早逝的母亲——他曾深爱的母亲,想起自己如何向她祷告,想起周日傍晚她为他唱赞美诗的模样。母亲的离世曾让他觉得生命中的所有美好都随之消逝,可此刻他却感谢上天让她长眠。接着那个毁了他的可憎女人浮现在脑海,她是如何闯入他的生活,腐蚀并摧毁了他。随后贝儿的影像浮现眼前——初遇时十七岁的少女,那个酗酒的乡村老医生(如今也去世多年)的独生女,曾因爱上她而短暂遏制了内心的堕落。后来他用卑劣手段娶了贝儿,那女人却又挡在他的路上,他才知道妻子用全部炽热情感憎恨着他。接踵而至的是接连的堕落,原则被逐个抛弃,只剩下对体面生活的疯狂渴望,漫长挣扎最终总以新的道德沦丧告终,直到他发现自己成了冷酷的阴谋家,被无法逃脱的复仇女神无情追逐。他深知若在别的境遇下,本可成为体面快活的好人。但如今希望尽失,此生注定无法改变。他把头抵在石栏杆上恸哭,在灵魂剧痛中祈求上苍救赎罪孽,心里却明白早已无望。

因为机会已逝,命运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