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穴中的母虎
不多时,一辆 双轮马车 咔嗒咔嗒地驶过街道,在门前停了下来。
“现在开始吧,”奎斯特先生自言自语道,同时象征性地振作了一下精神。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一个尖利高亢的女声:“喂,开门啊,蠢货,你聋了吗?”
“遵命,我美丽的女士,”另一个沙哑粗粝的男声回应道,“我亲爱的伊迪西娅,马上就好。”
“少废话,快让我下车,”被称作“亲爱的伊迪西娅”的女人厉声喝道。转眼间,一个穿着晚礼服的魁梧男人出现在煤气灯下——面色潮红、下唇松弛,浑身散发着粗鄙的肉欲气息。他转身去搀扶那位女士下车时,女仆艾伦从门廊快步走来,凑到马车窗前对里面的人低语了几句。
"你好啊,约翰尼,"那位女士从马车上下来时大声说道,阳台上的奎斯特先生听得一清二楚,"你得走了;德奥比涅先生来了,也许他觉得三个人太挤,所以你最好就乘这辆马车回去吧,我的孩子,这样也省得我付车钱了。快走吧。"
"德奥比涅,"那个花哨的男人咒骂着嘟囔道,"我才不在乎什么德奥比涅呢!德奥比涅要是敢上前来,就让他好看!你没必要吃我的醋,我是——"
"别嚷嚷了,快走吧。他是个律师,可能不会待见你;这你还不明白吗?"
"哼,我也是个律师,而且是个相当精明的律师——咱们半斤八两,"约翰尼粗声粗气地笑道,"我告诉你吧,伊迪丝,这样可不够意思,把人家拉到这鬼地方来,连杯酒都不给喝就打发走;至少再借我五镑吧。我说,这可不够意思。"
"管你满不满意都得滚,今晚休想从我这儿捞到半个子儿。赶紧收拾,否则要你好看,"她朝马车方向一指,这架势顿时镇住了同伴,对方二话不说钻进了车厢。
转眼间马车调转方向离去,只留下那人一路低声咒骂。
这位女士正是德奥比涅夫人——化名伊迪丝·琼斯,人称"母老虎"——她转身带着女仆艾伦进屋。很快,奎斯特先生便听见她缎裙在楼梯上窸窣作响。他退到阳台的阴影里静候。她推门而入,反手关门后,因灯光眩目而眯眼片刻,四下搜寻访客的身影。
这是个瘦高女人,约莫四五十岁,残存着几分矫健身姿的轮廓。浓妆艳抹的脸上透着精明凶狠的俊俏,头顶蓬乱的金色假发。冷冰冰的蓝眼睛下,薄嘴唇紧绷着,露出两排闪亮的大牙。她穿着黑黄相间的紧身缎裙华贵却俗艳,双臂套着明黄色长手套。行动时轻悄无声,猫似的目光缓缓扫视四周,浑身散发着饥渴与邪恶的狠劲。"母老虎"的外表确实名不虚传。"见鬼,人跑哪儿去了?"她高声嚷道,"该不会溜了吧?"
"我在这儿,伊迪丝。"奎斯特先生从阳台步入房间,平静地说道。
“哦,原来你在这儿啊?”她张开修长的手臂逼近他,“躲在暗处——就像你那些卑鄙下作的手段一样。哎呀,我失踪已久的宝贝,你总算带着铁皮箱子回家了。来,亲一个。”
奎斯特先生明显打了个寒颤,伸手挡住她靠近的步伐。
“免了,”他说,“我不喜欢脂粉味。”
这句奚落让她僵在原地,冰冷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光。
“难怪我得靠画画谋生,”她说道,“被贫穷和苦差事折磨得筋疲力尽——哪像尊贵的Q夫人,整天无所事事,只管挥霍本该属于我的钱。听好了,我的好先生:你最好当心点,否则我就把那只漂亮杜鹃鸟从软巢里揪出来,像猴子拔鹦鹉毛那样,把她借来的羽毛一根根薅光。”
“也许你该停下这些废话谈正事。我可没心情听这些,伊迪丝。”他转身关上窗户,拉下遮光帘。
“噢,行啊;我完全同意。不过等等——我得先来杯白兰地苏打。嗓子干得像石灰窑,要是你也靠杂耍戏院唱滑稽歌谋生,准会渴成这样。好了,舒服多了。”她放下空酒杯瘫进沙发里,“现在尽管摆你的臭架子吧。带了多少钱来?”
奎斯特先生刚在桌边坐下,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他走到门前,拉开门朝走廊张望。确认无人后重新锁门,借着整理门帘的掩护,把钥匙滑进了自己口袋。
“你在那儿干什么?”女人狐疑地问道。
“我只是看看艾伦有没有在钥匙孔那儿偷看,仅此而已。我可不是第一次逮到她在那里了。”
“又来了,你那下作的老毛病,”她说,“你肯定在搞什么鬼名堂。我敢打赌你绝对在搞什么鬼名堂。”
奎斯特先生重新坐下,对最后这句话置若罔闻,开始了谈话。
"我给你带来了二百五十英镑。"他说。
"二百五十英镑!"她发出刺耳的笑声跳了起来,"不行,小子,要是由我做主的话,这点钱可打发不了我。老天,我现在欠的债都不止这个数。"
"你最好坐下别嚷嚷,"他说道,"否则你连二百五十便士都拿不到。为你好,我建议你坐下。"
尽管眼前这个野蛮女人凶悍异常,但男人的声音和举止中有种令她畏惧的东西,她最终还是坐下了。
“听着,”他继续说道,“你总在抱怨穷困;我来到你家——注意,是你家,不是你的房间,却看到满地的牌局残局。角落里有刚开的香槟酒瓶,沙发上扔着件至少值二三十镑的晨衣。还听见你某个粗鄙的朋友在街上叫你再借他‘五镑钱’。你一边哭穷,一边光今年就从我这里拿走了四百多镑——而我知道你在音乐厅周薪十二镑,根本不是你说的五镑。不必费心撒谎,我调查过了。”
“又搞监视。”女人冷笑着。
“对,随你怎么说,但事实如此。现在说正事——我不会再按这个标准供养你。既做不到,也不愿意。今天给你二百五十镑,以后每年同样数目,多一个子儿都没有。”
她猛地直起身子。“你疯了,”声音更像野兽的咆哮而非人声,“真以为每年二百五十镑就能打发我?我可是你合法妻子!信不信我先把你送上被告席,告你重婚罪?”
“是的,”他答道,“我确实相信,稍后我会告诉你原因。但首先,我想简单回顾一下我们的共同经历——如果你愿意听,就当是为我自己辩解。二十五年前,或许是二十六年前,我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而你是二十岁的姑娘,在我母亲家做女仆,是你主动引诱了我。后来我母亲被叫去照顾在朴茨茅斯寄宿学校病逝的弟弟,我染上猩红热,由你照料我康复——其实你当时毒死我倒更仁慈些。趁我虚弱时,你牢牢控制了我的心智,我迷恋上了你,毕竟你那时容貌姣好。接着你激我娶你,半是逞强半是动情,我弄了张结婚证,为此谎报自己已成年,还伪造了我们居住的教区名。第二天,我半醉半醒地和你走了结婚流程。几天后我母亲归来,发现我们关系暧昧,便将你辞退。你对我们的婚姻只字未提——我俩都视那场闹剧为儿戏。此后多年我杳无音讯。
十五年后,当我几乎忘却这段年少荒唐时,我结识了一位年轻女士并坠入爱河。她的财产虽不丰厚,却足够助力我在乡村律师职业上的发展——那时我正干得风生水起。我以为你已离世,即便活着,当年谎报年龄和教区的事实也足以让婚姻无效(若当时连姓名也伪造,就更无争议了)。在冲动与利益的驱使下,我冒险娶了那位女士。就在这时你找上门来。我生平第一次做了本该早做的事:咨询顶尖法律意见,结果惊恐地发现前段婚姻确实具有约束力。你也咨询了律师,得出相同结论。
此后事情就简单了。我从妻子的一万英镑财产中,足足付给你七千封口费,条件是你远赴美国永不归来。我本该硬扛到底,却害怕失去社会地位和执业资格。你走后写信说已在芝加哥再婚,但十八个月后便挥霍尽每一分钱回来——后来发现你所谓的再婚根本是无耻谎言。”
“没错,”她插嘴笑道,“那七千镑我可花得痛快极了。”
“你回来勒索更多,我只能一次次屈服。十一年间你从我这儿榨取了两万三千多英镑,却仍贪得无厌。我想你会承认这些都是事实。”他停顿片刻。
“噢,当然,”她说,“我不否认这些,但那又怎样?我是你合法妻子,而你犯了重婚罪。若不再付钱,我就送你进监狱,就这么简单,老伙计。”她提高嗓门,薄唇掀起露出森森白牙,“你这卑鄙的畜生,休想逃脱。以为能这样轻易摆脱我?这辈子你总算失算了一次——我告诉你,必须付出代价!我要让你明白,抛下法定妻子挨饿,自己却和另一个女人锦衣玉食是什么下场。你无计可施,我随时能毁了你。若我向治安官申请逮捕令,你又能怎样让我闭嘴?”
那悍妇突然像中弹般僵住了,凶神恶煞的面孔因恐惧而扭曲——这也难怪。奎斯特先生原本捂着眼睛坐在那儿听她叫骂,此刻却站了起来,整张脸如同地狱恶魔般燃烧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怒火。壁炉架上躺着一把廓尔喀弯刀,锋刃如剃刀般闪着寒光,那是德奥比涅夫人某位周游列国的爱慕者所赠。
"敢出声就立刻宰了你。"他嘶哑的低声警告道,右手握着那把已抵住她咽喉的利刃步步逼近。这个平素欺凌弱小的恶婆娘此刻像所有恶霸一样,暴露出懦夫本色,吓得浑身僵直。直到他扑上来用刀尖刺破她喉咙时,她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再动就做刀下鬼。"随着这句低语,她顿时噤若寒蝉,瘫在沙发上不住抽搐,惊恐万状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现在听好了,"他用同样嘶哑的声音说道,"你这具现化的恶魔,刚才问我怎么让你闭嘴。我告诉你——只要把这把刀捅进你喉咙直到刀柄,你自然就安静了。"刀尖又一次抵住她的咽喉。"这是谋杀,"他继续道,"但我根本不在乎。你和那些同伙早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我根本不稀罕这条命。听着:我会把带来的二百五十镑给你,往后每年再给你二百五十镑。但要是你敢再勒索更多,或是散布谣言毁我名誉、提起诉讼,用任何方式骚扰我——我向全能的上帝起誓,一定会杀了你。事后我可能也得自杀,但只要先宰了你,我根本不在乎自己死活。听明白了吗?你这头自诩的母老虎。要是我不得不像猎虎人那样追捕你,最终一定会找到你,然后,"他加重了语气,"杀了你。这都是你逼的,老天作证!我说到做到!快回答,说你听懂了,否则我可能现在就改变主意动手。"刀锋再次贴上她的皮肤。
她从沙发滚落地面,像条蛇般在桌影下扭动。那裹着黑黄条纹长袍的柔韧身躯,在恐惧中蜷曲翻滚,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更像她名字来源的大型猫科动物。"饶了我,"她喘息着,"饶了我,我不想死。我发誓再也不招惹你了。"
"谁要你这贱人的誓言,"那个持刀俯视的森冷身影答道,"你从小就是个谎话精,到死也改不了。到底听没听懂我的话?"
"懂了!真的懂了!啊!把刀拿开...我受不了了!看得我想吐。"
"那好,起来吧。"
她试图起身,但双膝发软无法支撑,又跌坐在地板上。
"听着,"奎斯特先生将小刀放回壁炉架,"这是你的钱,"说着把一袋钞票金币甩到她膝头,她立刻像条件反射般死死攥住。"每年元旦会付你二百五十镑,多一个子儿都别想。记住我的话,要是敢用言语或行动骚扰我,你就死定了;我甚至禁止你给我写信。现在爱滚哪儿就滚哪儿去。"他再不多言,拿起帽子和雨伞走向门口,开锁离去,只留下"母老虎"蜷缩在地板上。
这女人攥着钱袋,保持这个姿势足有半个多小时。后来她挣扎着站起来,面色铁青,浑身发抖。
“唉,”她说道,“我虚弱得像只猫。我以为他这次是真要动手了,为了六便士他确实会这么干的。他把我拿捏住了。我怕死。我受不了死亡。宁可破财消灾。再说了,要是我告发他,他会被关进大牢,我就没法从他那儿捞到好处了,等他放出来准会要我的命。”说着说着她突然暴怒起来,冲着空中挥舞拳头,连珠炮似地骂出一串不堪入耳的话。
奎斯特先生是个有判断力的人。他终于明白驯服野兽只有一种方法——用恐惧。